潮汕先民源流考述(2)

    黄赞发 [《潮汕先民与先贤》]


五、俚、僚人是粤东的百越遗裔 
 畲民既是宋代才形成的,而且是瑶人迁入之后演变而成的,当不可目为潮汕的土著。作为畲民近源的瑶民,当然也非潮汕土著。40年代出版的《粤江流域人民史》(徐松石著)指出:“古代两粤大河流域的土著都是壮人。只有粤省的极东部分,今日潮汕地区,少有壮人罢了。”这又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其实,潮汕一带以至整个粤东、闽南,至迟在隋代就已出现僚人,称“蛮僚”,或“土僚”,是百越的一支遗裔,宋代才演变为僮,壮则是现代的族称。史、志书上常有关于僚的记载,这是不争的事实。在粤东同时与僚杂处的另一支百越遗裔则是俚人。 
  俚人在史籍中,一开始写作“里”。东汉至隋唐屡见于史籍,常与僚并称。《后汉书》载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九真徼外蛮里张游率种人慕化内属”,被封为归汉“里”君;建武十六年(公元40年),交趾女子征侧、征贰暴动,九真、日南、合埔蛮“里”人,群相响应。其中的“里”,都是指俚人。古代俚人分布颇广。在《辞海》“俚人”条上说,古代俚人主要分布在广东西南及广西东南等地。其实,古代俚人的分布远不止此,在越南北部、中部,以及海南岛也都早有俚人定居。三国吴人万震的《南州异物志》上说得很清楚:“俚在广州之南”,“地方数千里,往往别有村,各有长帅。”而包括潮汕在内的粤东地区,是否也是古俚人的居住地呢?30年代,谭其骧就在《粤东初民考》中说,“有史以来,最先定居于粤东境内者,实为今日僻处于海南岛之黎族,汉唐时称为‘里’或‘俚’者是也”。当然,谭其骧所指粤东,应是相对于粤西而言,但似不能完全排除现代所指的粤东。《潮州志》的总编辑饶宗颐先生就曾在《民族志》(刻印本)中称俚人为粤东主人。据所认为虽由于年代久远,秦汉年问粤东俚人的历史已难考释,但在隋唐之际,俚人在粤东有着不可轻视的势力。隋大业十二年(公元616年),粤东俚帅杨世略起兵据循州,并有潮州。梅州旧谚有云“未有梅州,先有杨、古、卜,足见俚人杨姓之地位。据《旧唐书》卷五十六、《唐书》卷八十七《林士弘传》和吴、周府志所载,唐初武德五年(公元622年),杨世略在唐来使的“招慰”之下,背着林士弘以潮、循二州之地,与高凉俚峒酋豪冯盎同时降唐。林士弘遣其弟鄱阳王药师率兵二万围攻循州,杨世略“破斩之”。可见,俚族在隋末唐初,势力相当强盛,以至整个潮梅地区还曾一度完全处在俚帅的控制之下,叛隋降唐,唯俚帅之命是听。 
  但是,不少学者对此持否定态度,或认为俚人根本就末涉足潮汕;或认为俚人之抵潮只是隋唐政权用以平僚的缘故。如隋文帝仁寿初年,就曾利用冯盎征讨潮、成等“五州僚”。冯盎因平僚之功被拜为汉阳太守。隋亡,冯盎返回岭南,聚众数万占据20余州,自称总管,后与杨世略同时降唐。唐初,陈政、陈元光父子抵泉、潮所平定的也是“蛮僚”,足证当年潮汕应是僚人天下。 
  此说虽有一定道理,但只说对了一部分而忽略了另一部分。从古籍往往将俚僚联称来看,俚僚人历代史家并没有分清,看来也似难分得清。为此,有的学者则提出了俚是先汉化了的僚。⑧据《丁氏古谱》所栽,陈政奉调平乱,一开始即“恩威并著,土黎附焉,辖其地为唐化里”。所谓土黎,即为俚人。俚僚杂处于兹,陈政对俚人“抚而籍之”,以孤立作乱僚人。同时,如前所述,瑶族的一支也已于此时进入粤东,民族杂处的情况更为复杂,这才是当年的实际态势。查对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所附民族历史发展演变表,现代的壮人(前曾称僮)和黎人(即唐宋的俚),在魏晋至隋唐时期都同是“俚僚一部”,或“俚僚一支”。俚僚同样被联称。这应是治民族史者的共识。认定潮汕有僚而无俚既依据不足,于理也不合。在隋唐政权“以夷制夷”的策略下,俚酋既可征僚,当也可征俚。何况俚僚难分。而俚帅杨世略之据有循、潮二州却不能不说是俚人隋唐年间在粤东写下的十分浓重的一笔。 
我们似还不应淡忘了潮汕人“食槟榔”之俗。而这一礼俗正好与古俚人的礼俗毫无二致。 
  槟榔,古代岭南、台湾都广为种植。其子仁可吃,还可入药,有开胃消食之用。古代俚人十分重视槟榔。南宋淳熙年间,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上说,俚人“客至不设茶,唯以槟榔为礼”。海南黎人至今仍盛行食槟榔之礼俗,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潮汕人在明、清时期也盛行食槟榔,且也作为敬客礼俗。《潮州府志》(郭志)上载: 
  “潮俗喜食槟榔,嫁娶以之为礼”;“亲朋往来,不具酒劳勿以为嫌,不食槟榔便称简慢。”清初宋征璧《潮州竹枝词》有句“爱嚼槟榔玉齿红”。潮俗嫁女时,要配上锡制槟榔鼓(盒子);新娘敬客,两手捧槟榔鼓,轻声说“请槟榔。”此俗直延续至近现代,只是槟榔已由橄榄所代替。故潮汕民间将槟榔作为橄榄的代名词,敬客橄榄,还往往说:“请槟榔”。潮人承俚人这一礼俗如此“食古不化”,这怕不是潮汕古代仅有“少量”俚人所能解释得了的。 
  岭南各地的俚入,在不断南下的先进的汉族文化影响下,除了少数移入桂西,后被称为“徕”,至清代渐与壮人融合外,大部分逐渐被汉化。另外,有部分迁入海南岛,与原来岛上的俚人汇合,发展为黎族。据近人考证,汉初,在西汉大兵压境之下,南越国丞相吕嘉率领族人逃入海南岛。这就是俚人迁入海南岛有明文记载之始。为此,《辞源》注释“俚子”一词,便说是“古代对黎族的别称”。《元和郡县志》记载高州诚敬夫人的庙碑说:唐高祖时,海南“诸俚亡叛,敕夫人招慰”。可见,隋唐时海南黎族尚称为“俚”。俚人之被称为“黎”,约始自宋代。 
  由于俚人被汉化得很彻底,潮汕地区的族属,早巳不可识认。不过,潮汕乡村,至今还有不少以“黎”命名的,加潮安山黎(今住畲民),饶平黎坑,普宁乌黎村,揭西山黎潭以及大埔黎家坪等,均应是当年的俚寨。80年代,澄海蔡英豪经一番查证,认定澄海程岗村古时也是俚人的村寨。当时俚人有二支,一住陇之南,即今之程岗;一住陇之东,即今之管陇。唐代岗上小庙门联有“保俚安庶”字样,祀赵佗。俚人以出海打鱼为生,性格大方,慷慨重义,人称为“浪俚”,以别于山俚。今潮语程度副词有“浪裂”一词,当由“浪俚”演变而来。浪俚人喜缠腰,着短裙,后沿革为水布,近现代潮汕农民曾广为应用。 

六、关于俚、僚人的铜鼓文化 
  丰富的出土文物的发现,充分说明古越族曾存在着相当发达的铜器文化,而其最具代表性的则莫过于铜鼓。关于铜鼓,我国历代文献多曾提及。《后汉书·马援传》就有关于马援南征,“得骆越铜鼓”的记载,对于铜鼓文化的渊源,古今有不少学者进行过探索、论述。我国古代曾传说铜鼓为马援或诸葛亮所创制。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中认为铜鼓是出自南蛮天竺国(印度)。越南人陶维美所写的《越南古代史》,对铜鼓问题作了专章论述,认为铜鼓起源于北越,其创制者就是北越的先民骆越人。西方学者,如荷兰的狄葛乐则说铜鼓是中国南部诸省的产物,绝非“别处搬运来的”。近年来,我国也有的学者认为铜鼓的首创者不一定是两广或北越的百越人,还有可能是我国西南的百濮人。 
尽管这个问题众说纷坛,但从两广地区大量铜鼓的出土和历代文献的记载,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战国,甚或更早一点的年代,两广地区的百越人,就已广泛的铸造并使用铜鼓了。而作为百越族在两广的主要支裔的俚、僚人,也无疑是铜鼓的最早的铸造和使用者。裴骃的《广州记》说:“狸獠(即俚、僚的贬称)铸铜为鼓,唯高大者为贵。”《隋书·地理志》也说:“俚僚贵铜鼓,岭南二十五郡处处有之”。(此俗之同也正可证见俚僚之不可分。) 
  俚、僚人“铸铜为鼓”,究竟作什么用途呢?《隋书·地理志》上说得很清楚:“欲相攻,则鸣此鼓,到者如云。”实际上,其作用远不止用于战争。主要的还有用以报警、祭祀、驱逐猛兽、镇压”邪魔”以至于娱乐等等。屈大均《广东新语》在记载潮州农事时说:“农者每春时,妇子以数十计,往田插秧,一老挝大鼓,鼓声一通,群歌竞作,弥日不绝。”但据记载,俚、僚人铸铜鼓,更主要的还在于显示权势,所谓“有鼓者,号为‘都老’,群情推服”。近人考证,潮人往往尊称老年人为“大老”,正是古俚语“都老”转化来的。至今潮人称呼人还常加上一“老”字,如外江老,上海老等等,这就是古代俚人的语言遗习。 
  铜鼓从地下出土,这从岭南至北越,比比皆是,而尤以两广、云、贵为最,仅广东省和广州市博物馆收藏就有数百具之多。铜鼓为何大量埋入地下呢?那是因为百越人喜爱铜鼓,甚于金玉,而在战乱之中,急于逃难,又不愿铜鼓为异族所获,因而埋人地下。论者或以潮汕未出土过铜鼓来否定古代俚人曾定居于潮汕。那不是连僚人居潮也要否认了吗?其实,这主要的还应是南宋末年以前,潮汕地区几乎没有遭受过较大的战乱。除了陈政、陈元光父子之平“蛮僚”外,历代南征大军,多从广东西南部和广西东南部进军,潮汕一带不是主要的进军路线。再则,潮汕缺铜矿,向来非产铜区。但潮俗喜用皮木制大鼓,喜庆用鼓,丧事用鼓,械斗也用鼓。至今潮汕大锣鼓名闻海内外,这应是古俚僚人“贵铜鼓”之风在潮汕的文化遗存与发展。 

七、疍家今昔 
  疍(音旦)家族,是闽粤又一远古居民。潮汕地区,也是古代疍家族的居住地之一。“疍”原本写作“蜑”。近有学者认为,疍最早出现于《山海经》,写作“□(从鱼从旦)”,“湖灌之山,湖灌之水出焉,其中多□”。可证疍民早在汉代以前已生活于长江中上游一带。此后多散入滇、桂、闽、粤,分布甚广。”魏晋以降,古籍常见有巴疍、建平蛋、天门疍等记载。在文人的诗文中多将蛮、疍或夷、疍并称。蛮疍、夷疍应是对疍民的泛称。此外,还有称襄疍、戎疍、疍僚、傜疍等等。9《隋书’地理志》说疍、俚皆古先所谓百越。明确地将疍人与俚人分别开来,也指出了疍也是百越的一支。六朝至隋唐时期,“疍”泛指南方蛮夷,并不限于水居,且也陆处。至唐朝,疍人大多散处于闽粤的滨海地带,以采珠捕鱼为生,逐渐成为水上人家。 
  潮汕疍家,历史也颇悠久。《广东通志》说晋朝时,广东不服中央管辖的疍人多达五万余户,惠州、潮州一带“尤多”。到唐朝,疍人才开始向政府“计丁输粮”,明初始编人户籍,并设立里长,“岁收渔课”,届河泊所管辖。明代修《潮阳县志》的林大春说,潮阳县西南江上有叫疍户的,陆上没有室庐,不事耕作,男女都住在船上,以捕鱼为生,早先人口颇多。其姓氏,《天下郡国利病书》和《古今图书集成》上都说,潮州疍人有麦、濮、吴、苏四姓,《饶平县志》加上何姓,《潮嘉风月记》加上顾、曾共为七姓。 
疍家族较多地保持了古代百越人的风俗。其图腾祟拜为蛇。故在龙宫神像旁画蛇以祭,自称龙种。宋代朱翌和曾三异都曾指出韩愈《送郑尚书赴南海诗》中所说的“龙户”,即为“疍户”。屈大均《广东新语》也说,疍人称为龙户,入水则“绣面文身”,以扮成蛟龙之子。潮汕人向来称蛇为龙,生肖属蛇的,也说成是“小龙”,这与古越族把龙、疍人把蛇而称龙种,均不无渊源。但是,古越人实行悬棺葬,二次葬,而疍人却实行水葬。疍人还祟善用鸡骨卜吉凶,这又是古越人所没有的。 
  疍人水居,以船为室,“浮家泛宅”,或采珠,或捕鱼,“不谙文字。不记年岁”,“衣不盖肤”,“不与土人通婚”,男女自行嫁娶。男未聘则于船尾停放一盆草;女则停放一盆花,以招致媒妁。婚时则以蛮歌相还。这与古越族的风俗也大致相同。张士琏的《海阳志》上载:“卫所屯军,概龙丁疍户充当名数。”可见,疍民还有当兵的。明代中叶,林大春在述及潮阳疍民之时也说过:“近或苦于诛求,逼于盗贼,辄稍稍散去,或有弃舟揖入民间为拥保者矣。”可证疍民所事,早已非只水上作业了。疍人陆居之后,多称房屋为寮。潮属各处的田寮、园寮、草寮,以至于以寮命名的乡村比比皆是,当为疍语之遗存。 
  清康熙元年(1662年),清廷因防人民“通侮”,尽迁沿海居民。第二年,科尔坤勘查潮州近海六厅县,将潮属各县沿海疍民,全部徙入内地。到清代中叶,潮州疍家多集中到韩江中、上游。《揭阳志》(刘志)上说,“雍正八年,许疍民村居编户”,可见其时揭阳尚有疍民。近人考悉,乾嘉年间,盛极一时的湘子桥下“六篷船”,就是疍家艇船,只不过已经不是昔年的渔舟,而是名噪闽粤的“花林”了。船中歌妓,也多为疍家女子。如“姿态丰艳、柔情绰约”的濮小姑:”丰姿秾粹、性情孤峻”的曾春姑;“工诗善唱”的曾九娘等等。《檐曝杂记》说:“女郎未及笈,多扮作僮奴侍侧。有状元夫人者,尤为绝出。”船中渔家的景况虽已不可复见,但根据《西河龙户录》所裁,“六篷船屋皆置盆花、盆草”,疍家遗俗,尚依稀可辨。 
  据《韩江记》、《潮亮风月记》和《檐曝杂记》等书的记载,当年湘子桥下,“月夕花朝,鬃影流香”,“画舫鳞接”,盛况空前。所以,《粟香二笔》将其比之为珠江的紫桐横楼。而《潮州志。丛谈志》中更说其歌妓“不亚秦淮、珠江”,“名士题咏,骚客品花”,流传下不少风流韵事。张对墀的《潮州竹枝词》对此也有生动的描述:“疍船无数大江中,疍妇如花倩倚风。多嚼槟榔当门(舱门)立,一笑一迎玉齿红。”海阳谢锡勋有《和濮姬香畹芝兰叹》云:“湘桥多明月,鳄渡易秋风。风月结为邻,妾居在其中。安居本无定,浮家在六篷。有时学摇橹,无事理钓筒。阿母弃妾身。坠入烟花丛。香兰同从草,宣父恨无穷。”这些六篷烟花女,也不乏典雅之辈。如上诗所和濮姬,即濮九娘,香畹是其字,芝兰是其号,工于诗,著有《鹦鹉螺室诗存》。她的《送春和安臣主人(安臣即谢锡勋字)呈回文一绝》,云:“奁镜依窗纱影斜,月痕微印侧枝桠。帘钩欲下飞归燕,黏得香泥护落花。”正读倒读,送春伤春,情景相谐,堪称奇绝。濮九娘后归谢锡勋为侧室,⑥可谓疍家一才女。 
  自清代中叶六蓬船由盛而衰之后,潮汕疍家,几乎难再觅迹。在近现代,虽有个别地方仍有疍人居留,但已是从别地迁入的。如饶平柘林海洋渔民新村的疍家,就是在清朝时从广州地区迁来的疍家后裔,至今仍操广府话。而潮汕原有的疍家,或他徙,或被同化,基本已不存在。但查证潮汕各地,以疍家命名的乡村尚有不少。如潮阳的疍家宫、疍家岐,揭阳的疍家山,汕头市金园区的疍家园,以及今属梅县地区的丰顺疍家湾等等,我们还可以推见当年疍家分布的大致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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