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清代禁毁书石濂大汕《潮行近草》论略单位
姜伯勤 [潮人网]
一、稀世遗珍石濂大汕著《潮行近草》
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出版之《四库禁毁书丛刊》将收入清代释大汕撰《离六堂二集》三卷及《潮行近草》三卷。笔者近日于国家图书馆亦即北京图书馆善本室,得阅此二珍籍。该书为康熙刻本,白绵纸精印,刻椠极精。《离六堂二集》附大汕自绘自传图十一幅,刻工绝伦。题“长寿大汕石濂著”。①
在大汕十二卷本《离六堂集》(亦名《离六堂诗集》)中②,有吴绮撰《厂翁诗集序》,收入吴绮《林蕙堂全集》卷二③。今知《潮行近草》中,有康熙甲子年(1684)吴绮撰《潮行近草序》,后收入吴绮《林蕙堂全集》卷三。
《潮行近草》又有康熙癸亥年(1683)七夕林杭学撰《潮行近草序》及同年十月马三奇撰《潮行近草序》(马序)。
《潮行近草》分三卷,《五言律》一卷,得51题。《七言律》一卷,得20题。《杂言》一卷,存《黄河行》等14题。共得85题。此集之诗,后亦收入十二卷本《离六堂集》(《离六堂诗集》,见卷三、卷七、卷十一等。)
《潮行近草》诸诗虽多见于十二卷本《离六堂集》,但此集的发现,对1683年大汕潮州行诸诗的系年,有极其重大的价值。这一发现使原来分散在按各体诗、编卷之中的一组诗,从新组合为一组,对于研究康熙二十二年大汕思想的转折及其气节的坚守,有莫大的意义,也为研究潮学提供了一份珍贵的资料。
由于《潮行近草》内容已编入《离六堂集》,《离六堂集》在乾隆时屡遭禁毁。因而《潮行近草》也是一本清代禁书。乾隆四十五年七月初八日奏准,安徽巡抚奏缴十六种书中有[诗],岭南长寿释大汕著。乾隆四十七年奏准,浙江巡抚奏缴五十种中④,有《离六堂集》,释大汕撰。⑤
饶宗颐先生近著《记康熙林杭学修之(潮州府志)》一文⑥,论述国家图书馆(即北图)善本室藏林杭学志,此一宏文为研究国家图书馆善本室之另一藏本《潮行近草》,提供了宝贵的启示,兹于饶先生大文启下,对《潮行近草》作一初步研究。
二、石濂大汕的潮州之行
由《五羊发舟》一诗可知,大汕于五月的一个傍晚,自花地对面的珠江边出发,所谓“乘潮晚放船”,利用退潮之势,向东江游发,诗云:“野寺钟声里,渔村雁影边,半江杨柳色,夕照过花田。”大汕出发时,隐约听到与珠江潮水相连的住锡地---城西长寿寺的钟声。
这次潮州韩山之行,是大汕与其文胆木湾黄摄之所订之约。大汕1695年去广南(越南南方)时,也与黄摄之同行,颇疑大汕之诗文均经向黄氏谘询。《订黄木湾同游韩山》诗有记:“君常怀凤水,我亦念潮州,应买珠江掉,相同锷渚游。”
行百里,至新塘,在今东莞境内。大汕曾登岸,于榕阴下的酒家,“有怀人独坐,星月满江槎”。
一日晨,自东莞石龙出发,向东行进。“孤帆千里客,残月满林鸡”(《石龙晓发》)。经过“几日南风雨”,舟抵博罗(《抵博乐》)途中有诗《舟发循州相对罗浮山暮不能登眺以诗自遣》,大汕颇有奇句:“远航临水国,寄语问仙灵,四百峰头月,梅花梦里经”。
大汕以诗歌记录了路途中难忘的惠阳之旅,这组诗有:《道经惠阳》、《合江楼》、《小西湖》、《朝云墓》、《白鹤峰(上有东坡亭于望朝云墓设也)》、《东坡故居》等。
到达老龙后宿店(《达老龙》)。又从老龙驿出发,入关,进入惠州东面的梁化,经过岐岭,重见水路,于傍晚又下江船(〈〈达潮阳宿金山下〉〉)诸诗,得知大汕经水路抵达海阳城。
在潮州,大汕会见见了潮州太守林杭学。
三、大汕与潮州太守林杭学
大汕此行的一个目标,是探访潮州太守果庵林杭学。林杭学,字宇武,江苏江宁人,由生员保举,康熙十六年丁巳(1677)随征入潮,授潮州知府。林杭学在潮州建学宫,捐资修广济桥,创葺各处祠宇,立义学延师课士,修府志,在任十余年,百废俱举⑦。
大汕在来潮前一年,曾与林杭学相见。其《怀果庵林太守(三首)》诗云:“记别潮阳守,相思又一年,好诗无雁寄,新政有人传”。又云:“怀人千里外,常有梦来时,不道韩山路,偏令野老思”。“负约惭多病,风尘未敢辞”,则一年前大汕与林杭学似有游潮之约。
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大汕到潮州后,七月七日“江东法弟林杭学”为大汕诗集作《潮行近草序》,略云:
石濂大师,予素交也。自五羊挈其徒数人,持巾瓶,横栉,倏然而来。予方随两台视师海上,走赤日中回。师从容挥尘,其神情意度,固已远矣。夫古昔大德,有刃春风,而帝王不能召,有不下禅床以见大师者矣。师何以为予轻千里,抑出山门相见也。至于浮杯而渡,所过历历,云月溪山,是同是别,黄华翠竹,满目洒然,于是而有诗。
序末林杭学署名“拜题于秋辉堂”。
大汕到达潮州之时,正是知府林杭学着手重修潮志之时。饶宗颐先生《记康熙林杭学修之(潮州府志)》一文,记林杭学继起重修潮志,其序文云:“修纂始于康熙二十二年七月,越二十三年十月而志成。”
饶宗颐先生指出:潮州“郡守顺治之吴颖,康熙之林杭学二人者皆能文之士,咸擅诗且以理学倡导,一时士大夫翕然从之游。……杭学于刘进忠乱后来潮,海上初告敉平,粤东大帅巡海南来者屡见其人,吴兴祚有题韩祠,巡达濠,巡南澳诗,杜臻、林杭学皆有和作。杭学癸亥六月陪吴兴祚及李抚台巡历南澳排律三十韵最为出色,文长不录,录其和巡达濠韵云:“积盗全销影,春临广漠场。遥看旌日暖,无复阵云黄。翰墨开山色,车骑染涧香。百年逢此日,人吏庆潮阳。”俨然是升平气象⑧。
大汕《潮行近草》“五言律”中有《寿林武林太守(二首)》,是为林杭学祝寿的歌诗:
月色秋来好,瀛州分外明,五旬将白,大半为苍生。岭海双旌迥,边烽万里清,芙蓉花下酒,野叟日同倾。
又:中宪心如水,高怀自下田,每因筹国计,苦出劝农篇,诗思年来壮,才名老去传,昌黎风化在,循牧起先贤。
大汕歌颂吴兴祚的清政,如对海疆的统一大业,又如以《劝农篇》发展生产,并提倡潮州所传的韩愈为代表的文化传统。
《潮行近草》“七言律”又有大汕作《九日林果庵太守招同诸公雅集湖山分赋(二首)》:
水国层城四望开,高风飞盖动崔嵬,
云连野色千峰起,雁带秋声九日来,
白歌传迥翡翠,茱萸香细上莓苔,
天涯不易逢良宴,夕照湖山未放回。
又:
潮阳五马踏秋空,丝竹凌云散晓风,
绕堞碧萝临涧白,隔桥乌桕染霜红,
篱东携菊来陶令,石上留题有醉翁,
乡思漫带求缩地,座中嘉客半江东。
本诗说明,在林太守和大汕的参予下,此时大汕潮州行中,曾经有过活跃的诗社社集。
四、大汕与潮州总兵马三奇
大汕此次潮州行的另一个探访对象,是潮州镇侯马三奇总兵。《潮行近草》《寄怀潮镇侯马乾庵》有云:“不见伏波久,传来闽粤间,大旗开水国,长剑倚蓝关。镇海双雕劲,分茅万骑闲,何时一相访,啸咏对湖山”。
《潮州府志》卷三十三有云:“马三奇,辽东广宁卫人,袭父马得功一等侯爵,康熙十三年随和硕康亲王恢复闽省。逆镇利进忠以叛,踞潮州,马氏平粤,恢复惠潮有功。《清实录》69卷康熙十六年九月丙子初二日,大将军和硕康亲王杰书疏:“潮州要地,必得才能将领,以资弹压。一等侯马三奇,人甚骁壮,著有战功,且潮州官兵大半系伊父马得功旧部,著以马三奇为潮州总兵官,则众心俱服。上命调浙江平阳总兵官马三奇为潮州总兵官。”
马三奇曾为浙江平阳总兵,未知浙西人大汕前此是否与马三奇或其部下有旧。但马三奇却相当礼遇大汕。《黄河行》小引云:(大汕)癸亥(1683)秋七月与马潮镇、蓝公漪诸公言及河决(按指黄河)之患”。而马三奇亦作《潮州行近草序》,高度评价了大汕的诗作:
夫以释氏而工于诗文,工于诗文而不觉其为释氏者,石翁和上诚为近代所不可及已。……其比物连类,一唱三叹,未尝费辞,而神明无滞,盖学足以济世,养足以体道。性情发抒,聪明浑涵,故饶有盛唐骨力丰度,而仍不失为三百篇温厚和平,两汉魏晋而下,罕可方亻疑。
又云:
癸亥秋,石翁为余携杖来潮,盘桓数月,临行出其近什,读之,诚万仞峰头作长啸声,令闻者毛骨欲仙,余乌得而赞一辞,又乌得而不赞一辞。
康熙癸亥十月三韩成三奇乾庵甫拜撰。
《潮行近草》有《乾庵马侯招同人登金山分赋》,略云:“风流坐镇远传声,静扫烽烟海嶽清,胜会几时期野老,登临十月喜初晴。”《留别马潮镇》:“花时独喜寻僧语,阁夜常闻带月关,惜别情深何处写,几回回首望金山。”又有《与蒲德铺津头话别并致马侯》,有“忍辞雅道蒲衣子,寄语多情定远侯”句。
林杭学《潮州府志》记录了马三奇对清初潮州的贡献,如“府内城”条,记康熙戊午潮镇马三奇、守道仇昌祚、知府林杭学等协议将西湖山周围建灰城,十一县合力为之。林杭学《潮州府志》还记录了马三奇对平定刘进忠之乱的贡献,林氏有云:“丁巳二月初九日,复泉州。郑经密召何佑等回,弃漳州出据厦口。刘进忠先令营将陈文至福省康亲王军前投诚……嗣而新镇马三奇,又喇赖二将军达部堂等继至安辑,民庆更生。”⑩
大汕此行与马三奇的交往,表明大汕此时已具有明确的国家统一的意识。
五、大汕潮州行与吴兴祚幕府
大汕潮州行之年,即康熙二十二年,正值吴兴祚来潮巡视海滨之时。大汕此行的一个重要对象,是吴兴祚幕府中的旧雨新知。
邓之诚先生《清诗纪事初编》卷六有云:“吴兴祚,字伯成,号留村,汉军旗人。以贡生官萍乡大宁知县,迁忻州知州。康熙二年降补无锡知县……遂历福建巡抚,两广总督,号为知兵。……撰《留村诗钞》一卷。兴祚喜与文土游。一时名士,多共唱酬,颇能沾溉寒士。”
《潮州府志》卷四十载吴兴祚《重建广济桥碑》,碑云:“康熙二十一年,予以福建巡抚,奉命总督两广,明年,巡视海滨,遵碣石卫而西,至潮。”吴兴祚《留村诗钞》有《南澳峙立闽粤海中为两省海道咽喉》,又有《达濠》诗,诗云:“鼠寇今宵遁,山南空战场。风吹溪瘴黑,日落岭云黄。岸草哀犹碧,严花惨不香。何年闾左复,哀鸿集潮阳。”
康熙八年(1669)陈维松岁暮游无锡,与吴兴祚游,时兴祚任无锡知县⑾。其时大汕早已在江南开法,并已入粤,大汕于吴兴祚早有所知。《潮行近草·杂言》有《赠吴制府诗·并序》
公当代夔龙,再来韩范,下车以还,于兹二稔矣。大法小廉,羊裘有饬或素丝,卖刀买犊,潢池罢弄兵赤子,时和岁熟,草木皆春,鱼海凤林,昆虫遍德。且朱方旧境,泽雉群飞。瓯闽流风,行骢犹避,难辞歌颂,谨述二三。
诗中写道,“覃恩遍草野,清誉满朝阳。经纬山川奠,风流翰墨扬”。“旧泽留无锡,遗思念拜棠”。足证大汕对吴兴祚早年在无锡的惠政有深刻的印象。如今又赶来潮州,对吴兴祚献上了上述这首颂诗。
钮琇《觚续编》卷一有云:“留村吴公总制两粤时,扬州吴园次以同谱旧好来游羊城寓长寿寺”⑿。吴园次即吴绮,是年(康熙二十二年)九月度庚岭,来广州后客游吴兴祚府中充幕宾。大汕“知园次为总制重客,晨夕请见”,并于次年康熙二十三年(1684)甲子浴佛日,请吴绮为作《潮行近草序》,追述了往日曾与大汕在苏州虎丘论心的情形。序云:“则余之至广,始及一阳,而师父游潮已先五月矣。”吴绮十月到达羊城,大汕五月已去潮州。大汕返回广州长寿寺后,吴绮得读此诗集,序曰“爰读潮行一帙,或状溪山之雄丽,而岳起笔端。或写潮汐之奔腾,而声留纸上。”
大汕把吴兴祚总督府幕宾吴绮的序言作为《潮行近草》三篇序言的首篇,而大汕本人在潮时,亦努力交结吴兴祚幕府的幕客,其中最著名者为万红友即万树。
《潮行近草》《杂言》卷有《行路难》。此诗又见于《离六堂集》(《离六堂诗》)第四卷,题《行路难·与万鸿友分赋》,因知此诗为大汕潮州行时与万红友唱和之作。
万红友即万树,字花农,号山翁,香胆,江苏宜兴人。1687年卒。1682年至福州依巡抚吴兴祚,1683年至1686年依吴兴祚作两广总督幕⒀。
当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大汕往潮州时吴兴祚以两广总督身份视察潮州海域,其时正值万红友在吴兴祚幕府任职。1683-1685年期间,吴兴祚府署有昆曲家班。万树著《十串珠》、《金神凤》等传奇于1685年成稿,《珊瑚球》、《舞霓裳》、《藐仙姑》、《青钱赚》、《梵书闹》、《骂东风》、《五茅宴》、《五山庵》等小剧先后由吴兴祚班上演。康熙二十五年,万树仍在吴兴祚幕府,著《风流棒》传奇。康熙二十六年(1687),万树辞两广总督吴兴祚幕北还,行至广西濛江卒。⒁
我们目前尚不能考大汕何时开始结识万红友。《行路难·与万鸿友兮赋》有云:
逍遥濠上庄周生,邀我同向扶桑行,
风为车兮云为盖,鸾鼓瑟兮凤吹笙。
绿虹桥畔日月舞,放旷遨游到大清,
忽然化为蝴蝶自飞去,独我身无两翼如何征?
地壁立兮河渎泻,天崩裂兮崑仑倾,
噫吁嘻!奈何庄周生。
本诗抒写了作者与万经友对庄子式自由的遐想。“缘虹桥畔日月舞”,“明”也;“放旷遨游到大清”,“清”也。明清易代,地震河决,天崩地。崑仑倾覆,酷爱自由,“独我身无两翼”,如何踏上自由的征程。
清初遗民文士,颇以《行路难》为题吟唱,《陈维崧诗辑佚(续)》⒂。有陈春年《行路难》一首,略谓:“谢氏儿郎尽妖冶,汉家宫殿俨神仙。风尘忽引群伧渡,令我不得雕阑绮席终朝眠。”东晋南朝称南渡北人为“伧”,此《行路难》所抒写,亦为诗人在明清易代中的苦痛。
万红友与石濂大汕的交往及其在广东的活动,对昆曲、传奇在康熙朝于广东士人中的流行,有推波助澜的作用。一方面,长寿寺亦在大汕主持下以歌重上演昆曲;另方面,万红友对后来之岭南的曲家有长久的影响。梁廷柟二十八岁时(1842)著有《藤花亭曲话》,心仪万红友,谓万氏作品“庄而不腐,奇而不诡,艳而不淫,戏而不虐,而且宫律谐协,字义明晰,尤为惯家能事,情、理、音三字,亦惟红友庶乎近之。”
六.“壮怀仍未改”:论大汕潮州行中的“自得为多”与“有语皆新”
康熙二十二年十月到达广州的吴绮,是大汕的一们诤友,如钮琇所记,吴绮对大汕过分热衷于官场的交际进行过批评⒃。但大汕和吴绮终生保持着真诚的友谊。当吴绮失意时,大汕不仅常年接待他,而且为他提供刻书的经费。而吴绮的慧眼仍然看出大汕在康熙二十二年潮州之行中,仍然保持了独立的人格。
康熙二十二年是不平凡的一年,当时整个政局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康熙二十二年十二月,三藩已平。孟森先生云:“圣祖之平三藩,为奠定国基之第一事”。康熙十八处已开博学鸿词科,孟森先生指出:“鸿博开科,正在滇变未平之日,而其时久运大昌,得才之盛,至今尚为美谈”。⒄
康熙二十二年的另一件大事是开海禁。《清史稿·邦交志》七:二十二年,和兰(荷兰)以助剿郑成功,首请开海禁通市,许之”。又据《清实录》卷一百十七,康熙对开海禁表现了一种卓识⒅。《清实录》记云:
上(康熙皇帝)曰:边疆大臣,当以国计民生为念。向虽严海禁,其私自贸易者,何尝断绝?凡议海上贸易不可行者,皆总督巡抚自图射利故也。席柱奏曰:皇上所论极是。上问:广东督抚何知?席柱奏曰:据彼处人云,总督吴兴祚居官颇善,巡抚李士桢较前任巡抚金儁为优。上乃言曰,此言最是。
在潮州,随着郑氏海上势力的终结和刘进忠乱事的结束,吴兴祚、林杭学、马三奇确实给潮州带来了升平气象,这是祖国统一的大势使然。石濂大汕以相当高的政治智慧,审时度势,在此关键时刻,大汕的潮州之行不仅与吴兴祚总督幕府,潮州太守及总兵幕府建立了联系,而且仍然保持了独立的人格魅力。
对这一点看得最清楚的是吴绮。吴氏在《潮行近草序》中写道:
(大汕)盖相知有素,偏逢好客陈蕃,而自得为多,不类依人王杰,故能无言不韵,有语皆新。直从句外求禅,岂独诗中有画而已哉。香严悟道,惟闻击竹作声,迦叶传心,只在拈花微笑。以此慧解,求之正声,自有天中之别出味外之味。
所谓“自得为多”,可以理解为大汕的独立思考和见解。所谓“有语皆新”,“味外之味”,可以理解为大汕在本诗集中,仍然坚持觉浪道盛方以智一系的忧患意识和批判意识。
在《照镜》一诗中,大汕作出了“壮怀仍未改”的庄严宣告,诗云:
相见转相思,分明非昔时。有心人始识,徒叹尔无知。久失吹箫客,空埋卖卜师。壮怀仍未改,何事鬓添丝。
十二卷本《离六堂集》集石濂大汕自绘画传中有《卖卜图》与《吹箫图》,记录了大汕浪游时期从事遗民活动的峥嵘岁月。大汕不愿埋葬这段历史的辉煌,长啸一声,作出了“壮怀仍未改”的宣告。
在《客窗》一诗中,吟唱道:“静听笙篑起,翻成惨淡声”。《他乡送客》诗中唱道:“江山看不尽,芳草梦还家。”《客夜书怀》写道:“不了一身事,偏从万里游,如何天地内,尽是汉宫愁”。
《潮行近草》“五言律”一卷,有《秋江独钓与蓝公漪分赋》:“丈人何所托,秋色上渔竿,纵值风波险,飘然湖海宽。”丈人未知是否“仗人”即觉浪道盛的谐音,果然如此,则表达的是大汕仍未忘觉浪道盛这位伟大遗民思想家的嘱托。一个旁证是,《潮行近草》突然收入次年所写《甲子仲夏当人法侄为余出岭编采诸方书集临行赋送》。笔者在《石濂大汕与方以智》一文中,已经详解当人系方以智旧部。当人与大汕合作,继承方以智合作,编纂《仗人全集》之后,双搜集逸书,编辑《传灯正宗》,即陈垣先生《清初僧诤记》所言“故国派”的灯史。可知大汕仍然不忘仗人及方以智的遗志。
《潮行近草》“杂言”部分有《女娲曲》:
清气为天,何缺何补?缺之补之,命意最苦。炼石生光,始信太古。
在“天崩地解”的关头,大汕仍不忘“炼石生光”的补天使命。
同卷又有《船子谣》:
旧年下羊城,今年上羊城,连年撑船送官兵。差船几十个,差官江边坐。封条封住福山渡,船子闻之不敢过,最怕拿船妻见饿,攒泊芦中浪打破。
这是对官府欺压百姓的强烈控诉。
在《潮行近草》中,气势滂礴的长篇歌行体的《黄河行》(《离六堂集》十二卷本作《河决行》,唱出了大汕忧患意识和批判意识的最强音。大汕在马三奇潮镇及蓝公漪面前,直言河决之患,工筑浩瀚,迄无成功,诗中写道:
富者免差仗阿堵,贫者男妇尽当夫,
破衣露肘还搜索,无钱使用夜长缚,
攒缠手足似屠猪,忍冻吞饥怨命薄。
……
朝廷公务不能免,小民冤苦向谁伸,
劳生畏死欲逃息,公差捕夫如捕贼,
及至捕来已半死,带河连泥叠岸侧。
……
生儿周岁要丁租,旧丁比完新丁急,
催柳征麻又下符,筑河良苦驾船难。
邓之诚先生高度评价此诗,选入《清诗纪事初编》释大汕录。邓先生云:“其诗清丽”。“唯集中《河决行》(案即此篇《黄河行》)、《地震行》、《剿贼行》诸篇,悲愤乃同于儒生何也”。又谓,大汕的奇士言行,“务在警世动众,皆由才情奔放使然”⒇。
“才情奔放”的大汕,在《潮行近草》中仍然是忧国忧民。他的忧患、悲愤和批判,使他终受笞刑,并于1704年在押解回浙西原籍时,死于常山路途。其书,则在乾隆文字狱盛行时遭禁。
值得欣幸的是,具有悲剧结局而又曾与潮州结缘的大汕,今日终因潮州硕学巨子饶宗先生的揄扬,而逐渐为世人所知,这更使大汕与潮州的一段缘,成为一段“才情奔放”的佳话。
①大汕:《离六堂二集》三卷,《潮行近草》三卷。国家图书馆善本室藏本。
②大汕:《离六堂集》(《离六堂诗》)十二卷,国家图书馆善本室藏本。又,大汕《离六堂集》(《离六堂近稿》一卷,中山图书馆善本室藏本。以上两处藏本略有不同,后者系与屈大均交恶后重印本,故铲除“番禺法弟屈大均拜题”等字样。
③吴绮:《林蕙堂全集》凡二十六卷,计文十二卷,诗十卷,词三卷宗,曲一卷。由吴绮子寿潜编辑,大汕出资二百纸刻行,并作序。康熙三十九年。《厂翁诗集序》见四库本《林蕙堂集》卷二。
④雷梦辰:《清代各省禁书彙考》,第133页。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
⑤同上,第250页。
⑥饶宗颐:《记康熙林杭学修之〈潮州府志〉》,《潮学研究》6,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7。
⑦《潮州府志》卷三十三《宦绩》。
⑧饶宗颐先生前揭文,见注⑥,第7-8页。
⑨同⑦。
⑩同⑥,第6页。
⑾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下册第64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陆勇强:《陈维崧年谱(下)》,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编:《历史文献与传统文化》第五集,第163页,广州,1995年。
⒀⒁张慧剑:《明清江苏文人年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⒂陆勇强:《陈维松诗辑佚〈续〉》,见《历史文献与传统文化》第二集,189-190页,广州,1992。
⒃参见钮琇《觚》。
⒄孟森,《明清史讲义》下,第42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
⒅王利器:《李士桢李煦父子年谱》,第183、188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年。
⒆姜伯勤:《石濂大汕与方以智》,《岭峤春秋》,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北京,1994年。
⒇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上册,第343-34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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