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记游 孤魂
这里说的凤凰跟沈从文没有关系,这是产茶的凤凰,是潮州的凤凰,也是我渴慕已久的凤凰。
说是渴慕,一点儿也不夸张,不仅是因为凤凰单丛在潮汕久负盛名,还因为神奇的凤凰云雾奇观,早已由耳道进入了脑里心中,几年来一听到见到凤凰这两个字,总觉得有一团灼热的火在胸口燃烧。这次潮之春发帖相邀,多年的宿愿陡然膨胀起来,急需找到一个突破口来实现、来满足,加之体内茶虫蠕动,于是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要到凤凰走走。
茶事记略
同行有潮之春、rainbow、Beidy,还有几位“网下”的朋友——许大先生、林大科长和潮之春的妹妹,一共七人。
潮之春是我见到的之前未曾谋面的第二位网友,此前见过花无知,印象不错。但出门前刚好看到一篇文章,说是几个少年在网上劫财劫色,由于与潮之春见面前我与他只通过电话,对其人事并不十分了解,看了报道之后,心下总是惶惶。谁知一路行来,他学识的丰富、对茶的热爱以及对凤凰和潮文化的熟悉程度令人惊讶,而他的真诚,更令我为见面前有过这样的想法而汗颜。后来的事实证明,有潮之春同行,我们的旅途充满了欢乐的笑声。
到凤凰的时候已近中午,潮之春的铁哥们韦江山接待了我们。
韦江山是当地人,同潮之春一样真诚,更有着凤凰山民的朴实与热情。这种天性的朴实是宏大的,套用鲁迅先生的话,这朴实,是大得可以榨出都市生活在我们身上留下的小的。
我们和韦江山很快就成了朋友。江山拿出家中好茶请我们喝,并给我们介绍凤凰茶的品种、典故、价格等。茶的品种繁多,典故也多,较有印象的是一种叫“八仙”的茶,传说乃是宋帝昺当年逃到凤凰山时又困又渴,有凤凰衔给他一根茶枝,宋帝昺含后顿觉心旷神怡,生津解渴,就把那剩下的分成八段插在地上,那八枝茶枝经过云雨烟雾的滋润,慢慢长成一个新品种,后人称为八仙茶。此茶香中带甘,很受人喜欢。江山为了让我们品尝到不同风格的凤凰茶,频频更换茶种,其中乌岽单丛入口清醇,不带火气,饮后喉底生津,齿颊留香,更让人赞不绝口。当地最珍贵的茶种当属宋种古单丛,年产茶量极少,但每斤茶叶价格都在万元上下。茶叶价格除了按品种的珍贵与否来区分之外,主要是看产茶处的位置高低,因为这决定了茶的“鼻感”、“口感”和“喉感”,高价的茶叶一般都产于高山,如乌岽单丛的产地就在海拔千米以上。而采茶的时机有时也直接影响到茶叶的价格,听说茶叶遭雨必须提前采摘,有的茶提前一天采摘,结果每斤损失了五百元。当然,制茶的技术也会影响成品茶叶的质量,从而也影响了价格。
茶是当地农业的主要收入,凤凰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家在种茶、制茶、卖茶。午餐后我们又到潮之春的“师兄”家中品茶。江山充当了“全陪”,一直完整地陪到最后我们离开凤凰。在“师兄”家中,潮之春茶知识的丰富开始表现出来,在专业的茶户面前侃侃而谈,不露一分怯色。我在茶方面的知识实在浅陋,于凤凰单丛所知更少,半天不敢吭声,只有很认真地“嗯嗯”“唔唔”地应着。看得出,潮之春在茶方面用力颇勤,又常与茶户接触,其所知所悟,皆由心得,跟那些背书之后掉书包的大不相同,而我虽然以前也看过一些茶方面的书籍,但知识一旦脱离了实践,就显得十分苍白。想到这,我忽然佩服起某些教授脸上的皮肤来,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连工厂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就在电视上大谈经济⒋筇腹芾恚馄渲胁恢罅硕嗌僮拥埽掷朔蚜硕嗌倌茉矗?
由于我们出门前就把品茶定成此行的主要目的,所以在“师兄”处出来后又到潮之春另一位朋友那儿尝了石古坪乌龙茶。石古坪有“乌龙茶之乡”的美誉,主要产茶点在凤凰大质山,海拔在八百米以上,所产石古坪乌龙条索细紧,色泽沙绿油光。如果说乌岽单丛是成熟女子风韵照人的话,那么石古坪乌龙茶就是青春少女,清香宜人。举杯轻闻,便有一股香气透入鼻孔,直钻入五脏六腑,用“和风入骨”一词来形容,料不为过。而入口之后,犹觉那香气在体内随着茶汤游荡,一种“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的感觉凭空而生,精神陡然为之一振。
由于下过雨,到石古坪的路不好走,我们无法亲身体验乌龙茶之乡的风物,但在一处叫做“缵美楼”的围楼里面,我们遇到一位热情的山女,她带我们参观了她家中制茶的工具。在这里,我们发现“炒茶”的“炒”和“炒菜”的“炒”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炒茶的工具叫“滚炯”,像一个大炉子,旁边开一大孔,装有像风扇叶子一样的铁片,茶叶就倒入这叶片中间,然后由机器控制叶片转动,下面加热,是谓之“炒”。乌龙茶属半发酵茶,成品茶叶的香度、干度以及最后的口感如何等,与这火候的把握有着很大的关系。凤凰山的“茶民”越老越受尊重,就是因为“老经验”在这个过程中显得异常珍贵。而有些老茶民经验丰富得只要茶一过手,不用品,一摸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时候产的茶,有些甚至还能分辨出是上午采制的还是下午采制的,这就已近乎神奇了。
风物记胜
所谓人杰地灵,神奇的人物总和神奇的土地分不开。凤凰除了产茶之外,其余风物也颇有可傲之处,譬如日出,譬如云海,譬如天池,譬如云雾等等。但“神奇”二字决非先出我口,这是韦江山作为一个凤凰人对本地风物的高度概括。乍一听,有王婆卖瓜之嫌,但随着旅程的推进,我们越来越体会到“神奇”的力量。
潮汕有句俗话,叫“好货沉底”,最好的东西总是最后一个出现,在上乌岽之前,江山先带我们参观了几个有代表性的地方。
首先是凤凰水库。印象中凡是叫做“水库”的地方,风景总是“幽美”。之所以用这个“幽”,是因为大凡水库都在山中,远离闹市,对比起其它景点就显得幽静许多。而凤凰本身就是一个山区,这个“幽”字,并不十分突出,能够显现出凤凰的神奇的,是那些山脉。
江山带着我们走到水库的一边,指着面前的两座山说:“这个是狮,那个是象。”
我对清晰的形象向来缺乏想象力,以前有人弄了幅图,说是上面有九个人头,我瞪直双眼,怎么凑也凑不到九个,对面前这个狮和象,也是要同行提示半天,才有个模糊的概念。
而一旦开窍之后,我发现凤凰的群山陈列在面前,竟像是一个抽象画展,举目所及,几乎都可发挥想象,把它和某些身边的东西联想起来,有如豹的,也有如拳头的,但以如象的居多。我们后来到一处山前,潮之春说是像拳头,但我还是觉得像象,不仅山脉的走势像,就连象眼的位置也像的恰到好处,而且我主观上认为还是像象比较恰当,因为象大气,而且质朴,大气而质朴,不正是凤凰民风的最好概括吗?看我们在讨论不休,许大先生赶紧作了总结性的发言,说大体都像乳头。大家哈哈一笑。但后来我们从乌岽山顶往下看的时候,见到凤凰水库水色碧绿,置于群山之中,既纯净如翡翠,同时又如一湾翠乳,滋养着凤凰的草木和人民,这群山,不正像是一个个提供这营养的巨大的乳房么?
我们在水库停留的时间不长,但驾车离开的时候,一路还能感受到山水清新的气息在身边流淌。大山绝对的海拔高度为树木提供了纯净的空气,而树木同时又把氧气反哺给大山,一切都按自然的规律发生、进行。在这种自然的环境下,很容易产生“天人合一”的感觉。其实,不仅人有这种体会,动植物在这种地方也以自己强壮的体魄展示着大自然的无穷魅力,这又以江山带我们去看的一棵古榕树为甚。
在下埔径口村停车、爬坡,穿过几间民房,迎面就见数十条大腿从地上伸向天空,这就是江山引以为豪一定要带我们来看的古榕树了。
我以前见过的榕树,躯干多是扭曲的,而这古榕树的主干从底下开始分叉,成数十条树干,每条树干从根部到半空的部分都笔直且少枝叶,最有趣的是每条树干除了笔直之外,中间还有一条微微陷入的沟跟着树干的走势延伸出去,以我朦胧之眼望去,条条树干都像极伸直了的大腿内侧!面前的大腿条路分明,从根部向四周伸展,覆盖了眼前的大部分山坡,难怪同行还有人说它像倒立的章鱼。
没有人知道这古榕树的年龄,我的推测是在五百年以上,甚至可能在千年左右。因为以前在农村见过三、四百年的榕树,主干远远没有它大,排除品种和环境的差异,五百年当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估计。
大山之内,雨雾滋润,很多植物都长得非常壮硕。在古榕树边有几株竹子,竹干有碗口粗,而高近三十米,站在下面往上望,竹尾柔细,随风摇摆,像是为天除尘。其实这是多此一举,这里的天空不受污染,摇摆得再勤快,也是只有形式,没有内容,跟某些人的现场办公一样。还是山民家的猪和鸡来得踏实,一个个长得肥、壮、大、健,在这自然的瑰丽中活动,倒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大自然的力量真是伟大的,你看,在这野生风的作用下,这猪、这鸡,活得多有激情!“吧嗒吧嗒”地大声喝番薯汤,“咯咯咯咯”心满意足地啄米粒,明天或许就要成为餐桌上的美味,但只要活着就尽自己的本分尽自己的能力生存,什么抑郁症神经官能症,在这里全然不见踪迹。
我不想刻意去赞美农村,但是我发现在农村生活的孩子,的确要比城市的孩子来得活泼、来得健康。为什么?就是因为城市中有太多人为的痕迹,太强调主观的力量,反而使人性中最自然的部分泯灭了。人与自然一旦脱钩,天性中可以展现的部分也就少得可怜了。而凤凰,神奇的凤凰,以其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足以把人性中最自然的部分唤醒。
说是“天人合一”也好,说是“情感相通”也好,总之,你不得不承认,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打动着你的心。难怪我们到一农户家摘龙眼的时候,潮之春大发感慨,说:“什么东西到了凤凰都成了精品!”的确,不仅东西如此,人也如此。潮之春在乌岽天池向我们讲述了一大串天池传说,直把天池边那些个黑乎乎的石头说得异彩缤纷阳光灿烂,当时我就想,这也可算是一个凤凰精品哩!
云雾记趣
天池是凤凰的名牌景点,“到了凤凰不到天池,那等于没去过凤凰”——这是潮之春用来取笑我的话。据他的介绍,天池最有趣的,并不是那些被赋予神奇色彩的石头,而是那蒸腾变幻的云雾,天池云雾就如一道菜里的调味品,少了它,其它的景物就显得逊色许多。而有人向我透露,我们的潮之春同志每回光临,都是冲着这些“神奇”的云雾去的。
出发前潮之春就告诉我,现在到天池赏雾是最佳时机。我对云雾原本不是十分喜欢,因为一看到云雾我就会想到那些聚水成雾的尘埃。但有一次在潮州红山森林公园骑马,与雾有了零距离接触的时候,我对云雾有了全新的感受。当时恰逢阴天,马匹在雨丝中奔进,忽然一片浓雾涌来,挡住了道儿。奔入雾中,遍体清凉。四周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过五米,路旁树木隐约,身后蹄声隐约,心境也随之隐约浮荡,当时真想大声喊出一个设问句:“什么是仙境?这就是仙境!”后来我们到了山顶明湖,经过湖边的时候,湖面还是雾气笼罩,朦朦胧胧,而就在我们掉转马头的时候,雾气倏然而逝,露出一整块湖面,波澜不兴,而洁净如洗,造化天工,令人感慨如斯。因此当潮之春提到云雾的时候,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然而亲切的感觉很快就给不安赶走了。
由于我们的散漫,我们一直拖到天黑才上山。上山的路以险著称,坡度很大,又窄,两车相会刚好擦肩而过,之前曾有过几起车祸,驾驶技术普通的一般不敢自己驾车上山,而为了安全,政府规定,上山的游客一律乘坐专线车,禁止私自开车上山。我们良民几个,自然是不敢违背禁令的,乖乖地把车停好,然后坐上上山的中巴。
夜色浓稠,汽车朝乌岽山高大的身影飞驰而去。
我们的目标是山顶的天池宾馆,凤凰观云赏雾的好地方就在天池附近。但我们在山腰的时候就遇上了雾。车灯照去,白茫茫一片,照得见的路面少得可怜,视线极差,除了司机,我们根本不知前面的路况。而我们的车速丝毫未减,转弯处山体仿佛迎面砸来而有迅速擦肩而过,惯性的作用使我们在车里左摆右晃。雾气本来就凉,而车风飕飕,更消耗着身体的热量。
一股寒意自心底涌起,我第一次称出雾的重量——那是压在心口的一只大象,象身就堵在眼前,遮住了一切,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南北东西,而我们的身体又是如此迅速如此坚决地被它压扁,灵魂来不及喊叫,已被榨出体外,浮荡在半空,无依无靠,无着无落。
大伙无言。
Beidy找了件长袖衣服穿上。
“咣当当当——”
车底传出金属响声,司机停车,告诉我们要换车。
我们一路颠簸,身体颠簸,心灵也颠簸,已微微感到累。听说要换车,忽然觉得前路还很漫长,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心情忽然沉重起来。等到换完车,并且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内就到了山顶的时候,我们不觉哑然失笑。人在自然面前是如此脆弱,只一片雾,就足以令我们颤栗!
凤凰山的雾气重,站在天池宾馆门前向外望去,数米之外,人影朦胧。潮之春是此地熟客,我们刷洗完毕,他就带我们到屋后走走,说是感受一下山顶的空气,其实还是想让雾气帮我们清洗毛孔。
屋后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们用以照明的就是出发前准备好的两根手电筒。手电筒的光线在雾中是散开的,照得见的地方少得可怜,我们几乎就是在盲目地向着一堵雾墙前进、前进、再前进,根本不知前面是什么有什么。大家互相提醒着注意脚下的石头,并尽量靠着山的一边行走,以免不小心掉下悬崖。人对未知的事物总怀有一种恐惧感,这种恐惧感在特定的环境下往往会短暂地改变时空的概念——我们也就走了十分钟左右,但却感到时间过得那么缓慢;我们也就走了三百米左右,却感到路程是那么漫长!雾,封堵的不止是视线,还封堵了心情。
我们回来的时候似乎带上了一种“逃离”的心情,尽管脚下的路崎岖不平,而我们如履平地,走得飞快。而等到见到宾馆的灯光透过重雾射入眼中的时候,心情才松弛下来。这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冰心的《小桔灯》……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走出屋外,雾已不在身边。向凤凰第一高山鸟髻山方向望去,云带就在峰腰之间流动,雾气就在群山之间游荡,山下民居也随之忽隐忽现,好一幅赏心悦目的山水画!云是白的,雾是白的,山是绿的,就在这简洁的色彩中,心境忽然旷远,胸内俗尘涤荡一空,大有一种“跳出三界外”的感受。
许大先生说:“我们是站在云上看云啊,人有时候要找一个这样的高度来看问题真不容易!”
我在心里写下两个字——同意!想想,云外看云,雾外赏雾,总比雾里看花看得清看得明吧?
早餐后上天池,游杜鹃垸,听潮之春讲“猪哥”石、鳄鱼石、太子椅的传说,讲王母娘娘在此洗澡,讲名流在此吟诗作对挥毫泼墨,如数家珍。而江山则一路默默,为我们引路、拍照,直让我们感觉到如此风物如此人物,真乃堪赞堪叹也!
后记
毛主席说“无限风光在险峰”,我们乘车上山,虽免了攀砺之苦,但此地风光却也无限。长白山天池因现怪兽而闻名,凤凰天池也有潮之春爬上一块光溜溜的石碑“立此存照”可堪媲美。那石碑上面写着“凤凰天池”四个字,是画家谢稚柳1988年所题,同年时任省委副书记的谢非也挥毫题下“乌岽人民好,天池风景美”的赞美之句。
说起谢非,才想起我们上乌岽前还到凤凰的革命公园走了一遭。那里不仅陈列了历代广东省领导的题词,还建有“韩凤亭”,纪念在此抗战牺牲的烈士。回家后母亲告诉我,当年几位老伯父及舅父都曾在此参加战斗。时过境迁,回首当年风云足迹,尽在一赞一叹之中,而前辈的鲜血与热汗,又为神奇美丽的凤凰增添了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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