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寻梦
孤魂



上个世纪末,在南澳象山南坡发现了一批远古石器。说是“器”,其实只是一些细小石片,长度不到三厘米,跟我们平时玩“打水漂”的小石头差不多。然而考古学家却说这些石器在这里已经沉睡了至少八千年。八千年的时间,那些曾经发誓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的情人早在荒山僻野中化为慵懒的黄尘,且经已消散在历史的长风中了。只有这些坚硬的个体穿越时空,见证了潮汕八千年来的风云变幻,在文明的征途上熠熠生辉。 
   
  从知道有这个发现开始,到南澳看一看象山,感受一下古人的生活环境,就成了我的愿望。今年一月,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得以亲临现场,有机会与先民作一次跨越时空的交流。 
   
  去的时候,海、天是统一的灰色。南澳岛的空中横着一条乌云,带状的,压着峰头。“湿云全压数峰低”,纳兰性德这句词,读起来美丽,真正看了却令人窒息。 
   
  汽笛声起,渡船缓缓靠岸。车辆有序地离开码头。打开车窗,风有点冽,心却一下子热了起来。望着灰色迷蒙的象山,我仿佛看到潮汕先民站在那儿向我挥手,一种回家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突然起了一股冲动,突然想冲着象山的方向,冲着八千年前的幻影大呼:“我来了!我看你们来了!!” 
   
  象山被称作“山”,实际上只是一个土丘,从“山”脚算起,我想最高不会超过五十米。因此当我正式面对它的时候,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它——掩埋了潮汕八千年历史的我无限神往的象山。 
   
  这五十米太普通了,普通到我以前无数次从它身边走过却从未发现它是一个文明的宝藏——一面是裸露的坡体,一面是摇曳的林木,既没有神秘的古洞给人寻幽探奇,也没有“山鹃映发,令人攀历忘苦”(《徐霞客游记》),无论远看近看都无法把它跟一个重大的发现联系起来。然而它又实实在在地从远古走来,用古老的指头拨动着你的心弦。 
   
  带我们上山的是南澳博物馆的小黄。小黄是本地人,不老,却蓄着胡子,几根深刻的皱纹记录着风雨摧残的程度,如果在街上碰到他,我会以为他是一个画家。我一路上盯着他看,想努力从他脸上找出潮汕先民面孔遗留下来的痕迹,却发现这是徒劳的。小黄是一位朴实的岛民,但时间早已消磨了一切岁月的遗痕,他脸上有的是洋溢着的对考古的热情,但长相还是很现代的。 
   
  穿过高及人面的杂树,跨过一小段宽不盈足两面悬空可谓“惊险”的土道,再往前走二三十米,就到了当时采集到石器的山坡。 
   
  这山坡同样没什么特别,该长树的地方长树,不长树的地方就是杂乱的沙石。在潮汕山丘上这样的土坡太多了,多得足以让人义无返顾地摒弃。这摒弃的程度,就像大多数青年对待潮汕文化一样,是可以连一瞥的时间都不付出的。然而当你在这片古人类生活过的地方走动时,感觉就完全不同了。此刻心会由于激动而微微颤抖,空气也仿佛一下子变得神异起来,不断向你传递着时空交汇的无穷魅力。 
   
  八千年前的此刻,就在我脚下这块土地上,潮汕先民正为生存而忙碌着。他们用细小石器当工具,在附近的山林和海滩上采集、捕捞鱼虾贝类作食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们在勇敢地与大自然作斗争的过程中团结协作,和睦相处,过着一种原始的共产主义的生活。在向大海要食物的过程中,人类渐渐把生存的空间扩展到茫无边际的大海,一些人开始以楫为马,以海为生,凭借独木舟与木筏为航海工具,进行跨越海洋的航行,创造了人类航海史上的奇迹,并因此诞生了被称为海洋文化发展史上“一个伟大的区域种族”的疍族(详见《妈祖的子民——闽台海洋文化研究》徐晓望著)。时至今日,南澳渔民还经常驾驶木筏出海“钓鱿鱼”,夏天的夜里,万筏齐发,灯火掩映,繁星般的辉煌抚慰着先代的魂灵。 
   
  海洋,把潮汕人的精神和物质追求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我们看到大海,就有婴儿看到母亲的感应------”在徐晓望的《妈祖的子民——闽台海洋文化研究》一书中看到这句话时,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海洋,不仅提供了丰富的食物,还铸就潮人勇敢坚强、团结勤奋、开拓进取的优良品性。每次我踏上南澳的土地,看到碧波万顷的大海,心中总会产生一种共鸣。在我生命的源头涌动着一股激情,这股激情驱使我产生跃身大海,把自己投向海洋深处的冲动。大海,就是我此生最好的归宿。试想一下,果能以海为墓,那景色该是何等壮观——白浪浮尸,红霞覆顶,夕阳西下,海鸟低回,生命回归时如能伴随着大自然的壮丽,那是何等惬意啊!这辈子做不成诗人,学学诗人找个富有诗意的背景结束生命还不行吗? 
   
  “不行!没办法!”小黄在仔细搜寻之后对我这样说,脸上有点沮丧,“这次没办法找到什么东西。” 
   
  我点点头,说:“那就走吧。” 
   
  现在象山南坡地表能采集到的文物已经极少,然而在南澳另一个著名文化遗址——东坑仔遗址,我们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东坑仔遗址所显示出来的文明同样引人注目。人们在这里采集到一批陶器残片。专家从这些残片上推测出高颈、敞口的大口尊,喇叭足、镂空的高足盘等古时器具的使用,并把遗址代表的文明归入到与漳州史前文化为同一类型的浮滨文化类型。浮滨文化的概念最早由著名学者饶宗颐先生提出,是闽粤赣边区出现的类同的商代中晚期文化的统称,而以最先发现的饶平浮滨墓葬命名。东坑仔陶片的发现,为闽粤文化的交融提供了新的物证。 
   
  从象山出来以后,我们就直奔东坑仔,去见识一下古人留给我们的另一块天地。 
   
  跟象山不是“山”一样,东坑仔也不是“坑”,反而是一座像模像样的“山”。 
   
  我曾经天真地猜测:既然陶片存在的时间是在商代,而采集的地点又是在山上,那么我们是不是有理由相信,在这里居住的是一位隐士?商代的情况我了解的不多,但奴隶社会部落种族之间战乱频繁,这时是应该有可能已经出现个别厌倦战争,遁入山林的逸士的。从潮汕先民的生活情况来看,他们居住在滨海地区,这就决定了他们不用像古代其他人类一样时刻准备着与野兽进行猛烈的搏斗。优越的地理环境与长期养成的闲适的习惯使人们更加喜好和平,也更加理解和平的意义。尽管当时的大环境是乱的,但是在这些人中间出现个别隐逸人士却不无可能。听说这里准备大力发掘,我倒是非常愿意看到从这里出土的是一具尸骨,仅仅只是一具尸骨,以证实我的猜想。而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就先把这里当成是一个隐士的居住地了。 
   
  大概是事先没有打招呼的缘故,东坑仔山下居民的狗十分不高兴,远远望见我们就大声吠了起来。 
   
  隐士的住地本来是不应该有扰攘狗辈的,然而经过数千年的变易,在东坑仔的脚下,已有不少岛民在耕种,在养殖,在居住,如今这里显然已不再适合闲云野鹤的栖息。而按照常理推测,人一多,是非也就多,于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古语就在人们心中扎下了根,于是人类在山野生活,自然就带上了好伙伴——狗——也算是防人的一种手段吧。狗这东西用处大,忠诚,守家,知恩图报,见了主人还会摇尾巴。主人自然是爱得不得了,生人也少不得要巴结它一下,因为它不仅要仗人势,疯起来还要大发狗威,大耍狗疯,狂吠乱咬,并趁机传点疯狗症呀什么的给你,让你生不如死,平添无数痛苦。现实的情况就是这样,东坑仔的狗看到我们无视它的淫威继续往山上走,叫得更凶了。而我的心里却体谅起考古学家的辛苦来。无数个白天黑夜,无数个荒山野岭风餐露宿,无数声犬吠,无数次心惊------他们的一生就是由无数个这样的无数组成,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去解析历史。 
   
  当然当年那隐士在这里居住的时候周围肯定是没有狗的,因为他自在的活着,在这里沐雨听风,或纵酒狂吟,或引吭高歌,快意人生。如果有狗,他活得下去么? 
   
  这样胡乱想了一通,渐渐地就接近文物采集点,远离犬吠声了。 
   
  带路的依然是小黄。文物采集点附近的道路有点难走,每前进一步都有点披荆斩棘的感觉,然而他的步伐依然十分迅速。我紧跟在他后面,自然不是期望他能找到点什么,而是为了避免突然出现挡道的恶犬而英勇被吓。然而恶犬没有出现,我倒是被小黄吓了一跳。 
   
  就在默默行走的途中,就在安静的空气中,距我只有咫尺之遥的小黄突然发出雷鸣般的叫声:“找到了!” 
   
  雷声在耳边炸响,我的心狠狠地蹦了一下,神经好像一下子从脑袋上被迅速拉长到半空中一般,我的人几乎跳了起来。然而兴奋马上代替了惊吓,眼睛急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大块的石头上,在黄尘覆盖的中央,一块一厘米见方的碎片静静地躺着,安详得如熟睡的旅人。 
   
  小黄轻轻扫开尘土,轻轻地拿起,轻轻地吹去沾染的飞尘,一切动作都小心翼翼,与刚才的大吼判若两人。一个外表粗豪的汉子突然温柔起来是会有点滑稽的,然而兴奋已经淹没了一切,我忘记了笑,严肃地听他解释说:“这是一块陶片,它的历史至少三千五百年了,你看这一面的纹理,就可以看出它的时代特征。”我的心颤得厉害,伸手小心接过古物,望着那文明的碎片,嗅着那传承千载的泥土气息,欣喜若狂。我见过的最早的古文明物品或可追溯到一万年前,但第一次亲密接触却是在此时。温软的手指不时抚摩着古老的躯体,内心的喜悦难以言喻。此刻如果允许我作一个自由的比较的话,我敢说我比娶到世界小姐还高兴。 
   
  气温依然低下,然而我已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疲劳,忘记了犬吠。我把陶片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三千五百年的文明进程都在一瞬间浓缩在这不起眼的陶片上了。 
   
  因为高兴,晚餐的时候喝了几杯南澳迎宾馆自制的五乌酒,夜半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情绪竟做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说不清道不明的愁莫名地弥漫起来,如入夜的涛声没有止境地奔上心头。 
   
  宾馆的排气机嗡嗡地响着,在冬天的夜里听上去就像是幽灵出巡的礼号。 
   
  凌晨一点半了,隔壁几个政府官员却刚刚喝完酒回来。笨重的双脚交替发出的不规则的低音,虽因被门隔着而显得隐约,却因夜深而弥见清晰了。而潮汕历史文化的前途也似这脚步声一般凝在了空中。 
   
  在潮汕文化的范畴里,保留古音最多的潮语、堪称艺苑奇葩的潮剧、保留唐音最多的潮乐、誉满全球的潮菜、高洁精致的潮汕工夫茶等等,任何一项都足以使人穷尽一生的精力潜研不已。然而当我们说着潮语,吃着潮菜,喝着浓浓的工夫茶时,我们已忘记了辉煌,忘记了丰硕,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一切,取而代之的是自卑,是困惑,是彷徨。这是很恐怖的。文化的宏扬需要一代接一代不息地努力,就如要作一根射线一样,只有开始,而不延续,那就永远只是一个点,延续了,而产生断层,那就只是一条线段,只有不断延伸出去,才能达到无限远。而要不断地延伸,就需要大家不停地投入,不懈地努力,这样才能在潮汕历史文化的发展路途上形成繁荣的景象,这样才能从中产生能够震古烁今的大师,这样才能把潮汕文化这个中原文化的分支发扬光大------ 
   
  想到这,我忽然又想起过渡时那海天一统的灰色了。 
   
  海风虽大,却吹不散那凝结着的灰。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