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诗赠唐伯元 曾楚楠
汤显祖(1550—1616)是明代著名戏曲家、文学家,字义仍,号若士,江西临川人。其作品《紫钗记》、《还魂记》(一名《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合称《临川四梦》,对封建礼教和当时的黑暗政治都予以暴露和抨击,至今仍传演不衰。
汤显祖少善属文,意气慷慨。首辅张居正欲其子登第,网罗海内名士相辅佐,闻显祖之名,命诸子延请,显祖谢不往,由此而迁延至万历十一年(1583)始中三甲进士。又因不依附执政,出为南京太常寺下僚。万历十九年(1591)上《论辅臣科臣疏》斥执政,谪广东徐闻典史,三年后才量移浙江遂昌县令。在任时曾于除夕遣囚犯回家团聚,招来诸方物议。万历二十六年(1598)49岁时上计京师(即接受吏部考核),被劾归乡。此后即蹭蹬穷老,虽时有权贵相援引,而显祖终不复出。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谓“义仍之通怀嗜学,不自以为能事,而世但赏其词曲而已。”其实,汤显祖才高学博,志意激昂,其诗作气猛思沉,风骨遒紧,诚如同代另一位剧作家屠隆所说的:“材无所不,法无所不比。远播于寥廓,精入于毫芒。”(《玉茗堂文集序》)其诗作成就足与剧作颉颃。
康熙《潮州府志·艺文》中辑有汤显祖诗二首:《送太常西署翁君归潮》及《九日宴别奉赠任太府开宪潮阳》。上二诗均为长达二十余韵之古体,从中可略见其才高学博、纵横驰骋之诗风。前一首之“翁君”,指潮州乡贤翁万达之子、时任太常郎中的翁思佐;后一首之“任太府”,指万历二十三年(1595)由处州知府升任惠潮兵备道的任可容。由于前首诗的内容多缕述前辈翁万达之勋业,后一首诗的歌咏对象是由外地入潮的官员,故更能体现汤显祖与潮士交情的诗作,应是万历十三年(1585)所作、却被《府志》漏收的《赠唐仁卿谪归海上》(载《汤显祖全集》第七卷):
津衢无奥士,茜峭有奇人。
居怀徒可积,抗辨乃谁驯?
道术本多歧,况复世所尊。
风波一言去,严霜千古存。
揆予慕甘寝,未息两家纷。
方持白华赠,殊望桂林云。
唐仁卿是唐伯元之字。伯元系澄海仙门里人,万历二年(1574)成进士,历知万年、泰和二县,升南京户部主事,晋郎中。其时汤显祖也在南京太常博士任上,两人志趣颇近,故成好友。据《明实录》,万历十三年(1585)三月“谪南京户部署郎中事唐伯元三级调外。伯元上疏丑诋新建伯(王守仁)不宜从祀,且谓六经无心学之说,孔门无心学之教。守仁言良知,又邪说诬民。又进石经《大学》,云得之安福举人邹德溥,已为置序。南兵科给事中钟宇淳纠之。后降海州判官。”此即“谪归海上”之由来。
诗的大意是:居于枢轴要路者没有一个是学识渊博高深的人士,处于草野的却不乏卓士奇人(茜,草茂盛貌)。能以安和、包容的态度与人相处的,追随他的人会越来越多。(居,相处。《易·系辞》:“刚柔杂居。”怀,安也。《中庸》:“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又指包容,《淮南子》:“志大者,无不怀也。”)而争辨时又凭什么去断定谁的观点更完善雅驯呢?对道术的见解本来就是见仁见智,互有歧异的,何况是对举世尊崇的孔门学说?你唐仁卿虽然因上疏而引起一场风波并被贬谪,但你那种严霜般的凛然正气必将千古留存。我自认是一个只知追求安睡的庸人,无能力去平息双方的纷争。我只能借助桂林苑上的白云,赠给你一首《白华》的诗歌,以寄托我殷切的期望。(三国时吴曾建桂林苑,址在今南京市落星山之阳。唐·颜师古云:“《诗·小雅·白华》,感幽王惑于褒似而黜申后,故国人作此诗以刺之”。)
汤显祖十三岁时即与泰州学派王艮的三传弟子罗汝芳交游,对于理学、心学涉猎颇深。但在圣上已“一锤定音”的时刻,对唐伯元抗疏的实质,他只能以“揆予慕甘寝,未息两家纷”为托辞,巧妙地回避。然而他对唐伯元的同情与钦佩,对居“津衢”者的愤慨,仍强烈地体现在诗作的字里行间。这一点,在《送臧晋叔谪归湖上,归唐仁卿以谈道贬,同日出关,并寄屠长卿江外》一诗中亦灼然可见。
臧晋叔(懋循)与屠长卿(隆)都是当时的戏曲、文学界中响当当的人物,也是汤显祖的同僚好友。但他们风流成性,嫖妓宿娼之外,在任时“每出必以棋局、蹴系于车后,又与所欢小史(同性恋伴)衣红衣,并马出凤台门”,结果被弹劾罢官。因此,上诗在用调侃的语气历述了臧晋叔的行实之后,突然以春秋笔法作收结:“却笑唐生同日贬,一时臧谷竟何云!”按,《庄子·骈拇》载:臧、谷二人牧羊,臧挟策读书,谷博塞(赌博)以游,皆亡其羊。后来便用“臧谷”来比喻事异而实同者。臧晋叔是因为不检细行,唐仁卿是因为谈道论经,但两人却同一天被贬。邪正不分,清浊混流,如此世道,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汤显祖用他的生花妙笔,抒发了对唐伯元惺惺相惜的挚情。而这些珍贵的诗行,又为我们打开了一面了解明代乡贤行状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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