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来潮汕的宗族重建(一)
一
宗族重建是近年来华南地区农村一个十分现实而惹人关注的问题。
近十年来,我在田野调查的过程,接触到不少这一方面的材料。在第二届潮州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潮汕近十年新编族谱》,文章以族谱为核心,探讨了近十年来广东潮汕地区宗族重建的问题①。宗族重建的过程所借助的基本手段有三个:一是祖墓、祠堂的修治,二是宗亲会的建立,三是新族谱的编写。这三类宗族活动往往相互联系。也可能某些具体条件的限制,有所侧重。所以我在文章中讲到:
新族谱的编写,并不是一种孤立的现象,它往往同宗亲会的建立、祠堂祖墓的修建等宗族活动相联系。
本文可以说是前文的扩大,试图通过介绍组建宗亲会和修建宗祠方面的两个个案材料,进一步探讨潮汕地区的宗族重建问题,对前文的一些论点,也作一些补充。
二
在潮汕历史上,特别是明清以后,宗族曾经在发展地方经济文化、维持地方社会秩序方面,发挥过很大的作用。对积善仗义、和亲睦族的地方耆老的褒赞,不绝于志书。宗族作为一种传统文化资源,一直对潮汕社会产生相当大的影响。尽管我在《潮汕近十年新编族谱》一文中说过: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由于新政权认为族权是“压
迫中国人民的四大权力体系之一”(《毛泽东选集》第一卷
《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在政治实践中视宗族势力为
斗争对象,严厉反对宗族活动。
受到严厉批评而衰微了三十几年的宗族活动的重新出
现且渐见活跃,最现实的原因是近十余年中国大陆的政策
变化。
但照我的了解,80年代以前,潮汕地区的宗族活动虽然“受到严厉批评而衰微”,实际上并没有断绝。公羽在《潮汕农村近期宗族意识复苏透视》一文中,举过一个跨地域同宗祭祖活动的例子:
汕头市西北方桑浦山南麓有一座古坟,是某氏的祖
坟。每年祭祖的隆重日于,他们的子子孙孙便陆续到这里
登山祭祖。午夜十二点一过,成千上万的人便络绎不绝而
来。他们来自潮汕各地,有的远自普宁、惠来。漫山遍野
的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小轿车、面包车、甚至大
巴,显示了他们后代子孙的强大阵容。没有统一的组织,
没有统一的指挥,各自为战但又有条不紊,瞑瞑之中似乎
有种神秘力量在指挥着。诚然,也有不少新潮男女借机登
山踏青,但瞑瞑之中那个神秘力量的约束,他们也不敢有
亵渎神明的越轨行为,可见宗族意识有不可低估的威慑
力。像这样的祭祖活动绝不仅仅某氏一族,在潮汕地区,
其它宗族的类似活动也是时有所闻的。然仅此一端,我们
已不难窥见潮汕农村近年来祭祖活动的盛况了。②
公羽所讲的某氏的祖坟,就在汕头大学北面的山上。我是某氏的外甥,1968年到1976年,又刚好在这里下乡务农,熟知这一情况。坟是潮汕某氏一族祖妈坟,祖妈忌日在农历二月初八。即使在我下乡的这一段时间,国家在意识形态方面的控制非常严格,某氏一族在祖妈忌日上坟祭祖的活动也没有断绝。
1974年,我曾经在这一天跟随表亲上山,亲睹上千人聚集坟前祭拜的盛况,也亲聆数长老向族众讲述的本族入潮的历史。
公羽还提到:
潮汕农村的干部,历来都从本地农民中选拔,在选拔
过程中,无论是选举还是推荐,乡村中的大姓宗族或者同
宗族中人数多的支系(“房脚”)当干部的人总是机会多
些。沿袭下来,乡村政权便总是在大姓宗族或人多势众的
同宗支系中交替。宗法制血缘关系的血无意中汩汩地流入
了潮汕农村政权的肌体之中,宗族意识便在这种无意识的
政治组织结构中潜在。近年来兴起的老人活动宣及其在宗
族活动中所起的首脑作用,正是它结下的果实。这是潮汕
农村近期宗族意识复苏的潜因素。
以我所亲历,这种情况在六、七十年代的潮汕农村也存在。我下乡的那个镇(当时叫公社)有一个L姓的单姓村(当时叫大队),每两年一任的书记和大队长,就由该姓的三个房头轮选担任。我在《潮汕近十年新编族谱》说:
1949年以后,尽管乡村政府(1959年以后的人民公
社制中的大队和小队)在行使地方基层领导权方面努力排
斥宗族的影响,宗族活动受到批评和限制,然而在某些场
合(例如兄弟分家),长辈族亲、乡里老大仍旧有看裁判
身分。
这只是一种十分谨慎的提法。从上面两例可见,1949年以后,宗族作为一种传统文化资源,在潮汕农村生活中,一直或明或暗被利用着。
不过,近十来年潮汕农村的宗族重建,的确有更为现实的背景。上引拙文指出了影响宗族重建的两个现实的因素:
改革开放的政治方针确立以后,政府工作重心的转
移,经济建设取代阶级斗争,被放在各级政权机构日常工
作的第一位。为了加强对外联系,吸引海外华人(华裔外
国人、华侨和台港澳同胞)到大陆投资,在宣传方面,也
就有了炎黄子孙、龙的传人、热爱祖国等种种提法。地方
政府更是强调热爱家乡,以期借助在外乡族力量支持本地
建设。这种对于族缘、地缘关系的强调,不免要触发本地
人的宗族观念。
近十余年来,由于人民公社制的取消,小队这一乡村最基层的政权形式消失,大队虽然由乡政府取代,但国家各种政策的变化,使得乡村政府在地方经济方面的决策权大大削弱,对基层社会秩序的控制权也十分疲软。在这种情况下,乡族长老的裁判身分强化了。乡村老人组对本乡村内部事务以及乡村间关系处理有看巨大的影响力和仲裁权。近年来出现的宗亲会,多半是由这种老人组发展起来的。这分明显示着宗族力量在地方基层社会的复出。
这些事实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了。而我们想追问的问题是:是谁,在什么场景下,为什么目的在利用宗族这种传统文化资源?
三
个案之一: J市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③
J市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会成立于1997年。成立的缘起是, J市H镇陈姓长老得到旅泰乡亲某先生赞助的一座六层楼房,有了一个相当象样的活动场所。接着,他们谋诸J市的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会,由研究会进行策划包装,在民政局注册登记,成为研究会属下一个分支机构。研究会是一个半官方性质的民间团体,会长和副会长由该市委某部的部长和副部长担任,秘书长X是研究会的专职干部,公开职务则是该市某区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
1997年农历二月甘六日,福利会趁某先生回乡的机会,召开成立大会。我应研究会副会长C君和秘书长X君的邀请,参加了大会。前来赴会的,有来自潮汕各地陈姓宗亲会的代表和以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会成员身份出现的J市各文化部门的一些领导人。会议在大楼剪彩之后进行。首先由福利会主席致词。接着,
C君代表J市的期汕历史文化研究会宣读“批准成立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的文件,向福利会主席授予福利会的印章和牌子,并讲了话。最后是福利会主席致谢词。
这次大会可以视为潮汕陈姓宗亲的一次联谊会,至少有三个理由使我持这种看法。第一,我和J市文化部门的那些领导的身份,都被定位为贵宾。会议的正式成员,是潮汕各地陈姓宗亲。第二,尽管会议上的发言,对这次大会的目的和福利的性质有种种的述说,但福利会主席的《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执行大会主席团致词》开宗明义,一起首便说:
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的成立具有重大的意
义。首先,有利于深入系统研究颍川陈氏的文化,弘扬民
族优秀文化传统。其次,有利于加强海内外陈氏宗亲的血
缘联系,促进敦亲睦族,推进祖国和平统一的历史进程。
其三,有利于加强各地陈氏宗亲的联谊活动,更好地为陈氏聚居地的两个精神文明建设服务。
第三,会议分发了一份《致陈氏宗亲书》,内容如下:
尊敬的海内外宗亲大鉴:
粤稽陈氏,望出颍川,史列世家,称帝者八位,“一
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十三位。公侯高爵,科第生
辉,代出名臣,宋时陈尧叟三兄弟同朝显贵,江州义门,
十九代同居共炊,敕赐义门陈氏。数千年来,生齿日繁,
人丁鼎盛,蔚为望族。
值兹丁丑仲春三月,明媚风光的盛世喜人日子,颍川
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诞生,此乃颍川源流研究福利工
作进人了新的阶段。对於弘扬祖国文化优良传统,团结海
内外宗亲,共同为振兴祖国,促进两个文明建设,必将产
生巨大的作用和深远的影响。
兹特提出如下思路:
其一,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的建立,要求全
体宗亲积极支持,把研究会办成联谊芳园,扶贫济因基
地、培英苗圃。
其二,缅怀列祖列宗、追远报本,重光祖祠,修复祖
墓,纪念祖先。并作海外裔众,手根溯源,人文基地。
其三,继续出版陈氏大宗谱乙本,把全书修纂成帙,
理清系支,使其万流归宗,明照(引者按,原文如此,应
是“昭”字误排)穆,辨本源,正长幼,增强团结,廉光
前业。恳祈全宗贤达奉献资料、资金给予支持,使族史永
放光芒。
其四,在先前同时,不忘裕后大计,要组建华侨基金
福利会,扶贫济困,培植人才。为族争光造福后代。
以上诸事,恳清海内外宗贤,有识宗人,同心同德,
解囊献资,鼎力相助,使聚会有堂,族史永光,英才辈
出,其功其德,永照日月,献资芳名,当刊登於新修编大
宗谱乙本,芳名勒石於颍川会堂,名垂青史,流芳奕世。
接本书后,请回报佳音,毋胜厚望,是所至盼,耑
此奉达。
并祝”
全家愉快,财源广进,心想事成,万事胜意
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
丁丑年二月升六日
我以为,这份文件,最为真实地表露了会议组织者的目的。在大多数与会者心目中,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毫无疑义是一个宗族组织。值得注意的是福利会主席在讲话时对这个机构的合法性的反复强调。他在《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执行大会主席团致词》中说:
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经J市宣传部审核批准
现在正式宣告成立。
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的成立是一件大好事,
是符合中央精神和群众意愿的。江泽民主席对台八点重要
讲话中,提出了五千年的文化传统是和平统一祖国的基
础。这里的基本点有三个:地缘、血缘、五千年的文化传
统。本会研究的基本任务之一就是要在文化、血缘和地缘
上做好和平统一祖国的文章。
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合既是一个群众性的学术
团体,又是一个民间社团的福利组织,符合中华人民共和
国社团登记的规定,已注册登记。
在《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执行大会主席团致谢词》又说:
感谢市各级领导的关心和支持,正式批准成立颍川源
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并亲自莅临宣读批文,授印,授
牌和具体指导。
他从三个方面论证福利会的合法性:一、符合中央精神(虽说将“做好和平统一祖国的文章”当作福利会的“基本任务”这种提法有点勉强),二、符合国家社团登记的规定,是经过审核,得到正式批准成立的;三、获得市各级领导的关心和支持。为了确证其合法性,他强调福利会的性质“既是一个群众性的学术团体,又是一个民间社团的福利组织”。而《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执行大会主席团致词》里有这么一段文字:
颖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有个鲜明的特点:是
走学者与企业家联盟办研究福利会的道路,学者出思想、
文化成果,企业家出钱、出社会名气,学者和企业家共同
出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颍川是陈氏的发祥地,研究颍川
源流,不能不成为联系陈氏宗亲的纽带,不能不成为陈氏
宗亲光祖耀宗的伟业。因此,血缘的因素不能也不应该被
排除,相反地应该借重血缘的力量,通过各地方事实上业
已存在的宗亲会来推动和资助学术研究工作,这对发展研
究中心华侨福利会是有利的。
在这里,福利会宗族组织的性质,在学术和福利的背后,毫不掩饰地凸现出来。
后来,在与X君的交谈中我得知, X君参与了这次会议的组织和文件起草的全过程,有关学术和福利的内容。是由 X君添加上去的。更直接表露这些宣传文化部门领导干部的想法的,是C君的讲话。我在会上得到一份讲话稿:
在J市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会址落成庆典上的讲话
潮汕历史文化中心J市研究会
常务副会长C
今天,广大颍川源流研究者和海内外颍川裔孙在这里
隆重集会。欢庆J市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会址大
楼落成,我代表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J市研究会表示热
烈的祝贺!对海内外从事颍川源流研究的学者、文史界人
士和广大乡亲的光临表示热烈欢迎。
我们今天在这里开会的这个会址,是旅泰著名爱国侨
胞陈潮兴先生建赠给J市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
的。潮兴族贤虽身居异乡但仍心怀乡梓,热心家乡公益事
业。近年来,他慷慨捐赠巨资,在家乡兴办了敬老院、幼
儿园,为家乡办了大量的好事善事。深受家乡人民的敬
重。这次,他又把新建的大楼捐赠出来。让福利会在这里
办公,这又为乡亲办了一件大好事。今后,广大华侨、港
澳同胞田乡观光,有一个联系、休息的地方,广大颍川源
流研究者,有一个学习和研究的场所,华侨福利会的同仁
有一个为人民办福利、做好事善事的办公地点,这是造福
子孙后代的大事。陈潮兴先生的善举可敬可贺。我代表文
化中心,对潮兴先生表示十分崇敬之情。我们也衷心希望
潮兴先生存接再励,继续为福利会、为家乡多做善事,多
做贡献!衷心祝愿潮兴先生玉体安康,福如东海!我们也
衷心希望海内外广大乡亲积极为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
利会更多奉献,为家乡多办好事善事!
J市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是潮汕历史文化中
心J市研究会下的学术研究机构。其宗旨是认真研究颍
川源流,研究中华姓氏文化,研究颍川裔孙与潮汕历史文
化的关系,为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团结海内外炎
黄子孙而努力。其任务是联系广大海内外学者,共同研究
姓氏文化,研究颍川源流,研究和撰写海内外颍川裔孙特
别是著名华侨的创业史和传略;广泛筹集资金,为潮汕地
区的乡亲办喜事,兴学育才;为广大颍川源流研究者提供
研究资金和资助学术成果的出版等等。
以上宗旨和任务的实现,乃任重道远,请海内外乡亲
特别是华侨、港澳同胞协力支持,共同为振兴潮汕而努
力!谢谢!
很明显,福利会的宗旨和任务,完全被定位在学术和福利上面。不过,会后私下交流时, C君X君都不否认福利会的宗族组织的性质。只是,他们说,我们必须引导群众,而且也可以使学术研究获得经费上的支持。
陈氏在潮汕是大族,分布广,人口多。历史上,潮汕陈氏宗族组织发达,而派系纷繁,素不相能。清代以后,本地联宗风气甚炽,陈氏各派系也始终未能联合起一个统一的宗族组织。例如,清代中叶,澄城后巷池陈等8个宗族,会宗联建大宗祠于城东,沟下池陈等6个宗族则会宗建大宗祠堂于城南,于是,澄海城中就有了两座陈氏大宗祠④。近年来,在潮汕地区的宗族重建过程,陈氏的各个支派,都表现出联合其他支派,成立一地域性宗亲组织的意愿。
J市H镇陈氏之成立领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就是这种意愿的实践。从上面引用
的文件,可以看出J市H镇陈氏利用地方行政部门的认可和华侨经济上的资助,争取得到期汕陈氏宗族组织的中心地位的努力。
以潮汕历史文化中心J市研究会的名分出现在会议上的J市抓意识形态的领导们,显然有一种颇为圆活的立场。研究会是一个民间团体,很难靠地方财政拨款来开展活动。研究会日常办公经费,他们主办的一份颇有学术味道的刊物的出版费用,以至X君的奖金等等,必须通过另外的渠道取得。在他们看来,宗族仍然是一种可以利用的传统资源,特别是它易于等措资金。在这种活动中,他们是“两面人”。他们用行政主管的身份,让宗族活动合法化(让宗族组织以某种名分合法成为自己的下属机构之外,还有以研究会名义为愿意出资的宗族
出版族谱的做法);同时又以学术研究者的身份,使用从宗族组织手里获得的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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