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方言口语词保留古音摭拾——声母篇　林 伦 伦 [《暨大学报》05年第二期]


林 伦 伦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65） 

在潮汕方言中，有很多口语词因历时音变而其本字变得很难考释了。其中还有一些字往往是常用字（词），但其常用的读音与口语词的读音相去甚远，没有音韵学知识、未对潮汕方言和古音进行比较研究者，很难把这不同的两个或两个以上读音联系在一起而把常用词看作某个口语词的本字。所以，群众通常以为这些口语词是有音无字。但是，一旦通过研究，掌握了它们跟古音的传承和演变的关系，却能从中获得不少关于不同历史层次的语音演变的材料，为汉语语音史的研究提供弥足珍贵的参考资料。有鉴于此，本文旨在把潮汕方言中鲜为人知的口语词的常用本字考释出来，为方言研究者提供历时音变资料，为汉语语音史的研究添砖加瓦。 

本文以国际音标记音，声调采取序号标调类的方法。潮汕方言8个调类及其调值分别是： 
1、阴平（33） 2、阴上（53） 3、阴去（213） 4、阴入（2） 
5、阳平（55） 6、阳上（35） 7、阳去（11） 8、阳入（5） 

一、 晓匣母字读[k’-]、 [ k-]声母 
在潮汕方言中，晓、匣母字有不少读归见组的，而且晓、匣泾渭分明：晓母字读送气[k’-]声母阴调类，常见的如“许姓吸郝姓况霍藿”等；匣母字读不送气[k-]声母阳调类，常见的如“糊香糊校上校含合合药寒寒死汗猾滑县咸咸淡猴衔行行路”等。[1] 这里再补证若干例子。 

[呼] 方言常读音[hu1]或[u1]，如“呼吸”、“呼喊”等。口语中呼鸡、呼狗叫[k’ou1]，叫人为[hou1]。如：“你爱去[hou1]我一句”（你走的时候叫我一声）。[k’ou1] 和[hou1]的本字应该是“呼”。 
“呼”，《广韵》晓母模韵平声字，音“荒乌切”。晓母字潮音多保留[k’-]声母阴调，模韵字白读为[-ou]者众，如“湖胡乌吴姑孤箍枯苏酥租粗卢炉奴屠图铺”等。故“呼”可读[k’ou1]。 
呼人的说法，古已有之。《史记•陈涉世家》：“陈王出，（其故人）遮道而呼涉。”宋•刘克庄《冬景》诗：“命仆安排新暖阁，呼童熨贴旧寒衣。”呼叫动物的例子不多，但也见诸文献。唐•李白《南都行》：“走马红阳城，呼鹰白河湾。”《新唐书•遥崇传》：“帝曰：‘公知猎乎？’（姚崇）对曰：‘少多习也。臣年二十，居广成泽，以呼鹰逐兽为乐。’” 
[薅] 中耕除草方言叫“[k’au1]草”，俗语谓：“读书畏考，作田畏[k’au1]草。” [k’au1]的本字就是“薅”。《说文解字• 部》：“薅，拔去田草也。”《玉篇• 部》：“薅，呼劳切，拔田草也。”《广韵》晓母豪韵平声：“薅，除田草也。”呼毛切。晓母字读送气[k’-]声母阴调类，豪韵字文读为[-au]韵母，故“薅”可读[k’au1]。 

[下] 方言常读音文读为[hia6]，如“下山”、“下雨”等；白读[e6]，如“上下”等。一些词文白两读均可，如“下面”可读[hia6 mi7]，又可读[e6 mi7]；“上下”可读[tsio6 hia6]，又可读[tsio6 e6]等。口语中还有另外两个读音：一个是[ke6]，指矮、低；一个是[he6]，指撒播、分送。旧俗家中有喜事，挨家挨户送糖果等叫“[he6]物食”，送聘礼叫“[he6]聘”。这两个音节的本字也都是“下”。 
“下”读[ke6]，主要是声母问题。“下”字是匣母字，晓匣古音归见组，匣母读[k-]阳调类在潮汕方言中并不少见。故“下”潮音读[ke6]是白读古音。至于“下”做低、矮解，则是文献中常见的词义。如《礼记•乐记》：“天高地下。” 《尉缭子•天官》：“然不能取者，城高池深，兵器备具，财谷多积……；若城下、池浅、守弱，则取之矣。”今成语“不分高下”仍然保留古代词义。 
[刮] 常读音[kua4]，如“刮风”、“刮地皮”等。但口语中有两个词：一是[hua4]，刀子等利器在磨刀石（布）上摩擦使锋利的意思，如“[hua4]剃刀”等；一是[kue4]，用硬器刮去的意思，如“[kue4]鼎”（刮去铁锅上的灶灰）等。本字也应是“刮”。 
“刮”《广韵》属见母 韵入声字。这是个与“下”相反的例子：见母字读归匣母[h-]声母，也可引证晓匣跟见溪群的关系。见组里的“懈系侥捍”等字也读[h-]声母。又如“合”字，潮音一读[kap4]，归见母，如“合药”；一读[ha8]或[hap8]，归匣母，如“合作”、“书合起来”等。“峡”字一读[kiap4]，如“海峡”；一读[hap8]，如“峡山地名”。另外，“刮”字从“舌”得声，既有“刮”、“括”等字归见组，也有“活话”等字归匣母。如此等等，可为佐证。 
又麻 韵字潮音文读为[-ua]/[-ua]，白读为[-ue]/[-ue ]，乃正常规律，故“刮”口语可作[kue4]。 
“刮”作刮磨解，文献也有用例。《广雅•释诂》二：“刮，减也。”清•王念孙疏证：“刮者，摩之使减也。”宋•沈括《梦溪笔谈•器用》：“比得古鉴，皆刮磨令平。” 
[划] 常读音[ue/4]，如“计划”、“划船”等。但口语中叫划船为“[ko3]船”。[ue/4]与[ko3]相去甚远，其实它们是“划”字在古代的两个不同的读音。《广韵》去声过韵一音“古卧切”，属果摄合口一等字。过韵字潮音读[-o]者众，如“裹和声相和唾颇卧”等。故“划”读[ko3]与《广韵》音吻合。普通话则取平声读音。《广韵》平声匣母麻韵：“划，划拨进船也。”户花切。一字两音而兼见、匣两母，也可见这两个声母在古代关系之密切。 


二、疑母字读[k-][- h-]声母 
疑母字在潮汕方言中保留[-]声母，一些字鼻音成分弱化而读全浊音[g-]声母，如“误吴鹅饿牙讶蜈月外”等。但也有个别字读[k-]声母。如： 

[逆] 常读音为[ek8]，如“逆流”、“叛逆”等。但口语中不听话、故意违逆叫作“[ke8]根”；话不中听叫作“[ke8]耳”。这个[ke8]应就是“逆”。 
“逆”《广韵》疑母陌韵入声。疑母字潮音有读[k-]声母者，如“咬”读[ka6]，“凝”读[k5]等。韵母由[-ek]变[-e]是常见的弱化形式。故“逆”就是[ke8]的本字。因为声韵都发生了变化，所以今天已经难以考辨了。 
[凝] 凝结潮汕方言叫[k5]，油脂等凝固叫[k5 ta3]，应写作“凝冻”。“凝”字《广韵》疑母蒸韵平声三等开口，鱼陵切。疑母字读[k-]声母的不多，是上古音的残留；蒸韵字多数读[-e]\[-i]韵母，读[-]韵母则跟臻摄开口的见组字相同。 

疑母字读[h-]声母阳调类也是上古音在潮汕方言中的遗留，[2] 常见字有“鱼渔”读[h5]，“瓦蚁”读[hia6]，“讹”读[ho3]，“艾”读[hia7]，“额”读[hia8]等等。还有个别字，不为群众所知，此补证之。 

[岸] 方言常读音为[ai6]，如“海岸”、“堤岸”等。但小堤岸、田埂口语叫[hua7]或“田[hua7]”，方言俗字写作“ ”。其实，[hua7]的本字就是“岸”。“岸”字《广韵》疑母翰韵去声开口一等字，疑母潮音可读[h-]，而翰韵字读[-ua]也符合白读规律，如“旦花旦炭弹动词烂破烂散汗案”等。声韵调均与古音吻合。 
[颜] 颜色的“颜”潮音[ua5]。但用做姓氏有两个音：一为[a5]，如“颜真卿”、“颜体”等；一为[hia5]，多为本地姓氏。[ua5]\ [a5]与[hia5]相去甚远，所以群众多怀疑“颜”读为[hia5]是张冠李戴。其实不然，“颜”字《广韵》疑母删韵平声开口二等字，疑母字可读[h-]声母，而删韵字读[-ia]韵母则是文读音[-ia]的弱化形式。故“颜”读[hia5]是白读音。 

三、非敷奉母字读[p-]/[p’-]声母 
“古无轻唇音”是一个人皆知之的古音演变规律。潮音多读非敷奉母字为[p-]/[p’-]声母，如“飞飞机分分送芳香帆浮夫轿夫妇新妇肥”等。这里再补证几个。 

[伏] 常读音[hok8]，如“埋伏”、“伏案”等。口语中母鸡孵小鸡叫作[pu7]，如“[pu7]鸡囝”（孵小鸡）、“[pu7] 鸡”（孵小鸡期间不下蛋的母鸡）。此义《广韵》奉母宥韵去声，扶富切：“伏，鸟抱子。”音义皆与潮汕方言吻合。而“孵”为清声母平声字，音“芳无切”，与[pu 7]不合，读[pu 7]乃是训读。 
“伏”指“鸟抱子”之义，先秦已见。《庄子•庚桑楚》：“越鸡不能伏鹄卵。”此后之用例屡见不鲜，如《汉书•五行志中之上》：“丞相府史家雌鸡伏子，渐化为雄。” 《淮南子•说林训》：“乳狗之噬虎也，伏鸡之搏狸也。恩之所加，不量其力。” 
潮汕话口语中伏案、低头叫作[p’ak 4]，与[hok8]声韵调皆异。但本字也是“伏”。此义《广韵》奉母屋韵入声，房六切。声、韵皆与潮音吻合，唯读阴调类，略有不合。但“伏”与“覆”字通用，如《左传•成公十六年》：“郑人覆之，败诸 陵。”又《桓公十二年》：“楚人坐其北门而覆山下。”“覆”皆用作“伏”，指埋伏。而“覆”《广韵》音芳福切，清声母敷母字。故“伏”读阴入也由来有自。 
[覆] 常读音为[hok8]，如“天翻地覆”、“覆雨翻云”等。口语中物件的背面叫作[p’ak4]，与“面”相对，本字就是“覆”。 
“覆”，《广韵》敷母屋韵入声，芳福切。敷母字潮音保留重唇音读[p’-]; 屋韵字潮音文读为[-ok]，白读为[-ak]，如“腹伏目六麴酒麴”等。故“覆”音[p’ak4],符合音变规律。而“覆”指背面、反面之义，应是翻覆一义的引申，因为正面“翻”过来就是反面“覆”。 
[反] 常读音[hua2]，如“反动”、“逆反”等。口语中把物体翻过来叫作[poi2]，如“乌 
[poi2]白”（小孩玩的手心、手背游戏）、“[poi2]狗手”（反犬旁）等。 
“反”指翻转的词义没有什么问题。读[poi2]则是白读音。“反”，《广韵》非母阮韵上声字，府远切，属于山摄字。非母字潮音保留重唇音读[p-]；山摄字潮音多有读[-oi]韵母者，如山韵的“间间断眼龙眼闲苋拣”、先韵的“殿佃莲楝苦楝树千前先肩研研磨茧”等。又，从“反”得声的“版板”等字也读[poi2]，可为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