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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汕头话口语语法基础教程》看120年前的潮州话音系
林伦伦 [《语言科学》2005年第二期]
林伦伦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65)
一、《汕头话口语语法基础教程》潮州话音系
1.1 威廉•耶士摩牧师和他的《汕头话口语语法基础教程》
威廉•耶士摩牧师(Rev. William Ashmore D.D),美国浸信会牧师,曾于19世纪50年代中期到汕头一带传教。胡卫清博士《近代潮汕地区基督教传播初探》一文中援引教会文献称:“1858年,美国浸信会教士耶士摩(William
Ashmore)从暹罗转香港,复从香港到汕头。”
1928年,由当时的汕头市市政厅编辑股编印的《新汕头》也指出:“至道光二十二年(1842)中英缔结南京条约,上海、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五口,最初辟为通商口岸。其时有英美传教士十余人东渡,美国浸信会耶士摩牧师等初寄居于离汕海程十九哩之南澳岛。”
1960年,汕头市史志编写委员会编印的《汕头百年大事记(1858—1959)》也记载:“(1860年)美国传教士耶士摩来汕头妈屿设教堂传教,1864年进一步伸进,到觉石建立教堂。”
胡氏文章中提出的威廉•耶士摩牧师来汕的时间与《汕头百年大事记》所记时间比较接近,较为可信。
威廉•耶士摩牧师所著《汕头话口语语法基础教程》(Primary Lessons in Swatow Grammar
[ Colloquial])一书,由英国长老会教会出版社(English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1884年于汕头出版。本书为32k本,155页,共36课。课文正文之前有“简介”(Introduction)和“语法”(Grammar),之后有“潮州方言音节表”(List
of Syllables Representing the Sounds Used in Pronouncing the Tiechiu
Dialect)。本文要研究的是从课文正文之前的“简介”和“潮州方言音节表”中归纳出来的音系及其与当代潮州方言的音系的比较,以考察120年来潮州方言语音的变化。
1.2 当代的潮州音系简介
潮州话是对广东省东部闽语区流行的闽南次方言的通称,也叫潮汕方言、潮汕话等,准确的术语应该是粤东闽南方言。1949年以前,粤东闽南方言的代表语是潮州府城话。1949年以后,随着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转移和汕头市话的形成,汕头市话逐步取代了潮州府城话的代表语。
当代的汕头话音系有声母18个(包括零声母)、韵母84个,调类8个。汕头话音系的主要特点在于韵母,它没有[-n]/[-t]的系列韵母,没有潮州话的[-ie/
-ie/-ue /-uek]等系列韵母,有23个鼻化韵母,保留入声[-p]\[-k]韵尾等。
二、《教程》中所描写的潮州话音系
《汕头话口语语法基础教程》(下文简称《教程》)课文正文之前有一个“简介”(introduction)。“简介”包括“字母发音”(sounds
of the letters)、“声调”(the tones)、“元音数量”(vowel quantity)、“发音变异”(variation
in pronunciation)四个部分。还有一个共31页的“音节表”,按拉丁字母从a—u(u以下没有音节)排列,一共有2130个音节。从“简介”和“音节表”中,我们大概可以整理出一个作者所描写的潮州方言音系来。
2.1 声母
在“简介”的“字母发音”部分,作者描写了下列15个声母:
p [p] pang房 (room) ph [p] phang帆 (sail)
m[m] man慢 (slow)
t [t ] tan等 (wait) th [t] than趁 (earn)
n[n] nou奴 (child) l [l ] lam南 (south)
k [k] kip 及 (concerning) kh [k] kheng 肯 (willing)
h [h] han 限 (limit) g [g ] gou 误 (hinder)
ch [ts ] chin 真 (truth) chh [ts] chhin 亲 (relatives)
s [s ] sun 顺 (obey) j [z ] jun 韧 (tough)
但在音节表中,还记录有b[b]和ng[]两个声母。b声母记录了43个音节,如:
bah (肉) bai (眉) bak (墨) be (马) beh (麦)
bi (米) bie (庙) bih (篾) bo (无)
ng声母51个音节。如:
ng (秧) ngan (眼) ngak (鳄) nge (硬)
ngeng (迎) ngia (雅) ngiau (猫) ngun (银)
这样,《教程》中所描写的潮州方言音系中便有17个声母。加上零声母,一共18个。
2、2 韵母
在“字母发音”表中,作者只记录了15个元音韵母。但从“音节表”中,我们可以检录出70个韵母:其中元音韵母4个,鼻音韵母16个,鼻化韵母14个,声化韵母2个,入声韵母34个。这样,《教程》所记录的潮州方言音系共有85个韵母。它们是:
i[i]衣/ih[i]篾 u[u]污/uh[u]咕吸
a[a]饱/ah[a]鸭 ia[ia]蔗/iah[ia]食 ua[ua]蛙/uah[ua]割
o[o]母/oh[o]撮 oa[ua]大
e[e]下/eh[e]麦 ie[ie]少/ieh[ie]药 ue[ue]未/ueh[ue]袜
u[]猪/uh[]乞 iu[iu]周 ui[ui]美
ai[ai]来/aih[ai]□象声词 uai[uai]怪
au[au]老/auh[au]乐 iau[iau]鸟/iauh[iau]雀
oi[oi]会/oih[oi]八
ou[ou]路
im[im]音/ip[ip]邑
am[am]暗/ap[ap]匣 iam[iam]尖/iap[iap]接 uam[uam]凡/uap[uap]法
an[an]安/at[at]抑 ien[ien]煎/iet[iet]即 uan[uan]万/uat[uat]斡
un[n]近/ut[t]洰 in[in]真/it[it]一 un[un]文/ut[ut]熨
ang[a]红/ak[ak]恶 iang[ia]章/iak[iak]切 uang[ua]王/uak[uak]浊
eng[e]用/ek[ek]浴
ong[o]终/ok[ok]族 iong[io]凶/iok[iok]旭
iauk[iauk]□象声词
ng[]砖/ngh[]□擤鼻涕
m[m]姆
in [i]钱
an [a]柑 ian [ia]正 uan [ua]泉
on [o]毛 oan [ua]单
en [e]晴 ien [ie]上 uen [ue]关
oin [oi]前 uin[ui]柜
ain [ai]还/aihn[ai]□象声词 uaihn
[uai]□象声词
oun [ou]奴 iun [iu]幼
2•3 声调
《教程》中对潮州方言声调的描写,非常准确,而且采用了科学的描写记录方法。它按古代汉语平上去入四声,依声母的清浊分为“上”和“下”:“上”为阴,“下”为阳。8个调类分别称为“上平、下平、上上、下上、上去、下去、上入、下入”。调值的描写采用了5度图示法,记录相当准确。汉字例字的调类标记法与现在的标记法几乎相同(只是去声一例阴阳调类有误,疑是误植)。
在音节标记方面,采用了在主要元音上加符号的办法:阴平、阴入不标调,其他6类符号如下:
阳平 阴上 阳上 阴去 阳去 阳入ˊ
根据《教程》的描写,我们可以知道当时的潮州话的声调系统如下:
调类 阴平 阳平 阴上 阳上 阴去 阳去 阴入 阳入
调值 33 55 53 35 211 22 2 5
例子 诗si 时si 死si 是si 世si 示si 薛si 蚀si
2.4 音变
《教程》中描写的潮州方言的音变(Variations in Pronunciation)现象,比较杂乱,一些是属于各地语音差异的。作者对这一点似乎比较敏感,因而他说:“潮州方言的发音有许多种类,大部分是指当地的发音,且无法很清晰地区分开来。府城和澄海这两个地方的方言较有特色,也较准确,……。但从汕头海湾起的一大片地区,如潮阳(tie-ie或
tio-io)这些地区,却有自己的方言特色,发音偏差也较明显。有时仅从发音的前半部分的音节就可以判断出说话人的居住地。” 这类不同地方的不同口音如《教程》中所举的例子:
u []发成像oo[u:]的音,如:
chu [ts]薯—choo [tsu:] hu [h]鱼—hoo [hu:]
khu [k]去—khoo [ku:]或kha [ka:] hu
[h]许—hoo [hu:]
su [s]事—soo[su:]
以上为澄海、潮州和汕头音与潮阳音的差别。
oin [oi]发成ain [ai]音,如:
hoin [hoi]还—hain [hai] oin [oi]闲—ain
[aii]
koin [koi]间—kain [kai] soin [soi]先—sain [sai]
以上为澄海、潮州和汕头音与揭阳、潮阳音的差别。
ong [o]/ok [ok]念成 iong [io]/iok [iok],如:
jok [zok] 辱—jiok [ziok] tong [to]中—tiong[tio]
sok[sok] 俗—siok[siok] lok[lok]陆—liok[liok]
这是东片潮州话与西片海陆、丰鹤佬话的典型不同。
u[]发成i[i],如:
kun[kn]近—kin[kin] ngun[n]银—ngin[in]
hun[hn]恨—hin[hin] kun[kn]斤—kin[kin]
这是潮州、澄海和汕头音与揭阳音的差别。
ong[o]、iong[io]和uang[ua]跟weng[ue]的差别,如:
hong[ho]宏—kweng[kue] iong[io]荣—weng[ue]
kuang [kua] 光—kweng[kue] khuang[kua]倾—khweng[kue]
这是汕头、澄海音与潮州、揭阳音的不同。
有些音则是属于文白异读,如ie[ie]—iau[iau](招)、ien[ie]—iang[ia](乡)等。
作者还提到语流音变现象,如:
l[l]—n[n]自由音变:lam[lam]= nam[nam](南、男)
b[b]—m[m]的自由音变:buan[buan]= muan[muan](万) bua[bua]=mua[mua](磨)
作为韵尾的t [t]—k [k]的自由音变:tat[tat]= tak[tak](值) sat[sat]= sak[sak](塞)
作者偶尔还提到变调,在谈到“变音、连音”(the Changed Tone Which A Word Has When Used
in Combination)时举例说:“‘恶’这个汉字,ak(阴入)是书面或土音;ak(阳入)是与其他音节连读时的发音,如:ak
nang—ak nang (恶人)。”
可惜的是,作者只是编写教材,为教学而做的只言片语的解释,只是提醒读者(学习者)注意这种现象:“当词(音节)和其他的词连读时,其中一些会发生或多或少的变化。”(When
words are used in connection with other words the tones of some
of them are modified or completely change.) 而对文白异读、连读变调等问题未能做详尽的描写,并总结出其规律。
三、《教程》音系与当代潮州音系的比较——关于[-n] /[-t]韵尾的讨论
《教程》出版于1884年,今年刚好是120 周年。120年来,潮州话音系发生了什么变化了呢?我们正好拿它来作比较研究的材料。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确定《教程》所反映的音系是属于哪一个方言点的。根据《教程》所描写的音系和“说明”,基本可以确定是潮州(府城)音,同时又兼收了各地方音中有所差异的韵母。所以,《教程》中的85个韵母,不能认作一个方言点的韵母系统,而只能看作潮汕方言的大系统。例如他既记录了潮州和汕头音的[oi]韵母,又记录了揭阳音的[ai]韵母等。
《教程》所描写18个声母和8个调类,与今音完全相同。所以没什么好研究的,我们只是佩服120年前的作者的记音、辨音和归纳、描写的能力而已。
《教程》音系与今音最大的不同在于有没有[-n]/[-t]韵尾上。这也是我们很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整个粤东闽方言的主要方言点,潮州(府城)、澄海、汕头、揭阳(榕城)、饶平(黄岗)、潮阳(棉城)、普宁(流沙)、惠来(惠城)等现在都没有[-n]/[-t]韵尾。而边缘地区,在南澳的云澳、汕尾的海丰、梅县的阝留
阝黄 和普宁、惠来、揭东、饶平等与客家方言交界的地方的潮州话,基本都存在着[-n]/[-t]韵尾。
那么,潮汕方言中的这个[-n]/[-t]韵尾的来源问题便成了一个疑问:究竟是本来没有,而边缘地区是受客家话的影响而产生的呢?还是本来就是有的,而是由于自身的音系的发展而跟后鼻音韵尾[-]/[-k]合流呢?根据《教程》的描写,我们可以选择后者作为答案。佐证有四:
1、潮州人的主流是从福建移民过来的,而福建各地的闽方言,基本都有[-n]/[-t]韵尾。
2、李新魁先生《二百年前的潮州音》以200年前的清代学者郑昌时的《韩江闻见录》作为研究资料,发现“真文寒元先”诸韵“与当时的‘正音’差别不大,可能仍收[-n]尾,尚未变[]尾。……看来,潮安[-n]尾的消变,恐怕比其他地方要迟,其[-n]—[-]是比较晚近才出现的现象。”
3、李如龙、李竹青父女据1847年出版的《汉英潮州方言词典》(A Chinese and English Vocabulary
in the Tie-chiu Dialect)作《潮州方言语音的演变》一文。《汉英潮州方言词典》所记录的潮州方言音系,也有 an[an]/at[at]、
ien[ien] /iet[iet]、 wan[uan]/wat[uat] 、 in[in]/it[it]、ün[n]/üt[t]、un[un]/ut[ut]等
[-n]/[-t]韵尾。李文说:“潮州方言语音一二百年所见的变化最主要的就是整套带-n\-t韵尾的韵类不再有-n\-t韵尾了。这种演变在《字典》的时代已经见到端倪了。该书导言说:‘韵尾n和ng,如在kwan、kwang
等字里被一些人混淆了,没有意识到二者有别。这些人通常也混淆了et和 ek的韵尾。”
4、张屏生据《潮正两音字集》作《〈潮正两音字集〉音系初探》一文。《字集》出版于1909年,但“这本书的语料《汕头标准音表》是发行在1886年由Gibson牧师所著的“
Swatow Index to the Dictionary of Williams and Douglas ”(Williams和Douglas字典的汕头方言索引)一书中。”《字集》中也记录了an[an]
/at[at]、ün[n]/üt[t]、in[in]/it[it]、ien[ien]/iet[iet]、
un[un]/ut[ut]、 uan[uan]/uat[uat]等[-n]/[-t]韵尾。
由此可见,大概在120年以前,粤东闽方言还像福建闽方言一样,是有[-n] /[-t]韵尾的,是后来才消失的。在1913年出版的张世珍的《潮州十五音》和1915年出版的揭阳江夏懋亭氏的《汇集雅俗通十五音全本》中,我们发现,山臻两摄字的韵尾已经混同于曾梗宕摄字。
也许由[-n]/[-t]—[-]/[-k]的变化,就发生在这20左右年之间。也就是说大约在100年前左右,[-n]
/[-t]尾开始在潮州方言中消失,先是成为自由变体,后来便剩下[-]/[-k]韵尾了。其演变公式如下:
[-n] /[-t]
[-n] /[-t] [-]/[-k]
[-]/[-k]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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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汕头市市政厅编辑股.新汕头[M].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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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施其生. 从口音的年龄差异看汕头音系及其形成[J].中山大学学报, 1988年(3).
[6] 林伦伦,陈小枫.广东闽方言语音研究[M]. 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6.6
[7] 李新魁.二百年前的潮州[J].广东社会科学,1993(1).
[8] 李如龙,李竹青.潮州方言语音的演变[J]. 潮州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上册)[C]. 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4.
[9] 董同龢. 四个闽南方言[J]. 史语所集刊(台北),1959(30).
[10] 李新魁. 潮州“十五音”源流考略[J].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1985(1).
[11] 张屏生.《潮正两音字集》音系初探[J]. 潮州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上册)[C],暨南大学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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