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愈与僧侣的交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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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据统计,与韩愈交往的僧侣有元惠、文畅、澄观、诫盈、广宣、高闲、大颠、令纵、无 本 (贾岛)、文约、灵师、颖师、秀禅师等。若论专长,这十几位中大约可分出诗僧、琴僧、书 僧、酒僧等几类,即基本上都是通诗书、解吟咏、晓音律、喜博弈、能饮酒的才僧,韩愈的 与之交往,诚如陈克明先生所言,是“对人才的赏识”B22。但这仅仅是一个层次, 而且只是较 低的层次。韩愈处在禅悦之风盛行的中唐,他与僧侣的交往,理应有更高的层次,正如庄青 先生所指出的,韩愈称赞大颠“识道理”,“应该是指那些儒、禅相通、相近的哲理”B23。从 高层次着眼,对于与韩愈交往的僧侣,就应按修行、学问、修福这三类出家人来划分。 

  所谓“学问”,也就是重在“闻思”。在这十几位僧侣中,真正称得上“学问”的,大约只 有澄观和大颠两人。 

  从数量上看,似乎所占比例太小,但这两人却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正是在与澄观和大颠的 交往中,韩愈才表现出了实质性的言行。 

  澄观,姓夏侯,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生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737)。据史载,澄观 长九尺四寸,垂手过膝,历九朝,为七帝之门师,“其道德尊妙,学识皆通内外”B24 。澄观 早年广学律、禅、三论、天台、华严各宗的教义,后虽以振兴华严学说为己任,“但思想中 掺有禅宗、天台及《起信论》的成分”,至晚年尤得“诸宗融会、禅教一致的宗趣”B2 5。贞元 十五年,澄观入宫阐说华严宗旨,德宗授以“清凉国师”的称号;元和五年,宪宗又向他请 教华严法界之旨,豁然有得,加号“大统清凉国师”B26。“国师”是我国历代帝王 对于佛教徒 中一些学德兼备的高僧所给予的称号,是僧录、僧统、法师、国师这佛门“职称系列”中的 最高一级,具有“入对不称臣,登殿赐高座”的尊荣。 

  面对这样一个一代大师,韩愈作为一个后生小官(其时为观察推官),居然向他赠送一首以藐 视佛法为主题的《送僧澄观》诗。对于韩愈此举,宋代大僧人契嵩认为,“是必韩子以观公 道望尊大,当佛教之徒冠首,假之为诗,示其轻慢卑抑佛法之意气,而感学者趋尚之志耳, 非真赠观者也”B27。这就是说,韩愈的赠诗,只是一种向佛门进攻的手段,并无诚心可言。 

  但事实似非如是。正如潘德舆所说:“夫退之之心,所憎者,佛也,非僧也。佛立教者也, 故可憎;僧或无生理而为之,或无知识而为之,可悯而不可憎也。《送澄观》云‘皆言澄观 虽僧徒,公才吏用当今无。’是欲其归正而用其才,不以僧徒异视,故用虽字见意。” B28这样 的分析很有道理。韩愈赠诗的本意正在于惜才,也就是说,他对澄观是敬佩的,对他的道德 修行是心悦诚服的,只是叹惜如此博学宏通的人才,竟然去当了和尚。因此,韩愈情不自禁 地说:“向风长叹不可见,我欲收敛加冠巾。”这完全是一种挚情有加的语言,并不如一些 论家所说的“此便是勒令还俗”那样气势汹汹。B29 

  韩愈的这番规劝到底产生了多大的效果,史书上未见记载,且韩愈似乎也一直未能与澄观晤面。阎琦在《韩诗论稿》中提到韩愈在洛阳闲居时(约于贞元十六、十七年间)澄观曾来问候他,但韩愈见澄观老态十足,很失望,即令老和尚回去。此事孰真孰假,书中未下断语。我们试按年代推断,其时澄观63岁,韩愈32岁,相差几近一半,以澄观当时地位,屈驾前来拜会一个暂居洛阳而尚无实职的小官,似乎不大可能,此其一;其二,澄观于文宗开成三年(838)三月圆寂,享年102岁,韩愈却还比他早逝14年,以澄观的高寿,怎么会在63岁时便“老 态十足”呢?其三,以韩愈素有的待人接物的态度,他决不至于在一个长辈面前如此无礼。 据此分析,这段传闻实不可信。退一步说,即便传闻属实,韩愈与澄观也没说上几句话,直 接的思想交流断不可能。总之,就已有的史料来看,韩愈与澄观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交往,更 谈不上有什么“艺术化的对话”,我们只能从这首诗中领悟到韩愈对佛教乃至僧侣的那种一 贯的主张及其总的指导思想。 

  至于大颠,情形就大不一样了。韩愈给大颠的三封信是真是假,众说纷纭,且不去管它;但 韩愈数次造访大颠并恳谈赠衣,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且,韩愈称大颠“颇聪明,识道 理”,与之语,“不尽解”,这分明指的就是如前所述的那种机锋警敏的禅僧对答和深奥玄 妙的禅理了。 

  大颠乃南派禅宗大师,早年于海潮岩(西岩)出家,拜曹溪派系的惠照为师,但在南宗禅创始 人惠能的第二代传人希迁禅师处才获得曹溪真传。据《传灯录》载,大颠初次参拜希迁禅师 时,希迁问大颠:“哪个是汝心?”大颠答道:“言语者是。”一语不当,当即被希迁喝出 ,过了十来天,大颠又来问希迁:“前者既不是,除此外何者是心?”希迁答道:“除却扬 眉动目将心来。”大颠说:“无师可将来。”希迁说:“原来有心,何言无心?无心尽同谤 。”大颠于是大悟。此段对话正所谓“风趣高雅,理趣盎然”的艺术性对话。那么,当韩愈 与大颠攀谈之际,这两人的对答是否也这般有“禅味”呢? 

孟简在《大颠别传》中对此有生动的记述,兹取大意转录如下: 

颠:今子之貌,郁郁然似有不怿者,何也? 

愈:因贬而祸患不测,冀万一于速归。 

颠:子之死生祸福,其命岂不悬诸天乎,汝姑自修而任命可也。 

愈:佛家无死生,无欲无念,无喜无忧,然愈岂能妄取空语,安于天命乎?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流入中国,汉宋陈魏,事佛弥谨而莫不夭且乱也。 


颠:佛者天下之器也,其言则幽明性命之理,其教则舍恶而趋善,去伪而存真。  

愈:佛者不谈先王之法,而妄倡乎轮回生死之说,身不践仁义忠信之行,而造乎报应轮回祸福之故,使其徒不耕而食,不蚕而衣,践先王之道。 

颠:心地无非,佛之常乐。如孔子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佛之与人子言, 必依于孝;与人臣言,必依于忠。此众人所共守之言也。 

愈:儒家之道,孝悌忠信,是以不耕不蚕而不为素餐也。 
 
  孟简笔下的这段对话几近杜撰,类乎创作,他怎么可能如此详尽地了解韩愈与大颠对话 的内容呢?因此,对其真实性大可不必去追究它。但这段对话却另有其研究的价值,这就 是:为 什么孟简要让大颠说出儒家的话来呢? 

  这个问题很有趣,要回答是既易又难。易者,可以说这是孟简时刻站在老友韩愈的立场上, 刻意贬佛,让佛门大师向儒学投降;难者,则可能与当时的佛儒交融的大气候有关,也许孟 简是有意无意地在“创作”中融合进了“当代意识”。 

  那个时代,正是唐德宗倡导儒、道、释三教调和的时代,孟简让大颠接受某些儒学,当是合 乎道理的。有论家亦已指出,“难得的是大颠对一些儒家之道亦有所解”B30。如果 这样解释得通的话,那么,韩愈会不会也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一些禅理呢? 

  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教授蔡涵墨在《禅宗<祖堂集>中有关韩愈 的新资料》一文中介绍,由福建 泉州招庆寺静、筠二禅德编撰于南唐保大二年(952)的《祖堂集》,是现存的初期禅宗史书的最古本,其第五卷载有石头希迁弟子的传记,开卷便有大颠和韩愈交往的记载。 

  蔡涵墨认为,读者可以从这段有关韩愈和大颠问答的记录中看到韩愈在这次“谈禅”中的心路历程,从中便可以看到他对禅宗的了解和接受,这段记录的主要片断是这样的: 


  侍郎又问曰:“未审佛还有光也无?”师曰:“有。”进曰:“如何是佛光?”师 唤云:“侍郎。”侍郎应:“喏。”师曰:“看还见摩。”侍郎曰:“弟子到这里却 :“这里若会,得是真佛光。故佛道一道,非青、黄、赤、白色。透过须弥卢围,遍照山河 大地。非眼见,非耳闻。不会。”师云 故五目不睹 其容,二听不闻其响,一切至凡虚幻无能惑也。”师欲归山,留一偈曰:“辞君莫怪归山早,为忆松萝对月宫,台殿不将金缫闭,来时自有白云封。” 

   自后,侍郎特到山复礼,乃问:“弟子军州事多,佛法中省要处,乞师指示。”师良久 。侍郎罔措,登时三平造侍者在后背敲禅床,师乃回视,云:“作摩?”对曰:“先以定动 ,然后智拔。”侍郎向三平云:“和尚格调高峻,弟子罔措,今于侍者边却有入处。”礼谢 三平,却归州。 

  后一日上山礼师,师睡次,见来,不起便问:“游山来?老僧礼拜来?”侍郎曰: “游山来。”师曰:“还将得游山杖来不?”对曰:“不将得来。”师曰:“若不将来,空 来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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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这段记录,蔡涵墨解释说:“开始的时候,他(指韩愈)对大师的道理茫无头绪,所以说 :‘弟子到这里却不会。’后来他听到大颠对佛光的解释,才有所悟。第四段,韩愈不了解大颠的沉默,然后从三平侍者那里得到‘入处’才领悟到自然、无为的行为的价值。引文内大颠最后的话:‘空来何益?’似乎暗示韩愈对他的教导已经可以自悟,不必其他人的帮助——不须‘将杖来游’,可以‘空来’了。”蔡涵墨在该文结语中提醒读者说,“不应该以为《祖堂集》是禅宗人士的作品而漠视这些有关韩愈对禅宗兴趣与态度的新资料”。 

  这些新资料自然是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的,但正如孟简的《大颠别传》一样,这些关于韩愈与大颠问答的记录究其实也只是小说家言,陈善《扪虱新话》早已指出:“今世所传韩退之别传,乃一切奇摭《昌黎集》中文义长短,以为问答,如市俚稽较。”蔡涵墨认为,“《祖堂集》的记载,反而和《昌黎先生集》里面所记述对大颠的印象吻合”,这正印证了陈善的断语。 

  以上所详引的两大部分韩愈与大颠对话的文学记载(用今天的话来说,其实这也就是“纪实小说”),当然仍有其一定的研究价值,甚至还有其“历史价值”B31。丛这些记载中,我们可 以了解到其时的历史风貌和人们的普遍的社会心理,不过,如果单靠这些旁证材料,要说清 韩愈是否接受禅理这个问题,那还是难以令人信服的,真正有力的证据应该是韩愈本人的文 章,这且留待下节再试作表述。 

第三个应该谈到的僧人,应该是贾岛了。关于韩愈与贾岛的传说很多,按理说贾岛也应归在 “学问”名下,但他与澄观、大颠确乎不可等量齐观。贾岛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而且韩愈对于他,是处于居高临下的俯视地位,贾岛始终是韩愈的学生,他们之间的关系,充其 量也只是诗友而已。地位的高下,决定了他们之间不可能进行平等的“艺术性对话”。 

  不过贾岛倒是韩愈“加冠巾”政策的直接受益者。据说贾岛为僧时,洛阳令规定僧徒午后不得出寺,贾岛愤而作诗曰:“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此事为韩愈得知,愈“惜其才,俾反俗应举”B32。 

遗憾的是贾岛屡试不第,后来又再度为僧。贾岛的再度出家,主要是由于家贫:“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贾长江集》卷三《下第》)所以归根结底,韩愈的政策还是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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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对我们有什么启示呢?大概我们可以这样认为,韩愈的“加冠巾”政策是脱离当时的 社会现实的,是与当时的社会潮流格格不入的。在那个时代,出家为僧的,往往是以下几种 人:一是苦无生计的庶民或穷书生;一是看破红尘寻找填补心灵空白的极乐世界的士大夫; 一是如欧阳修所说的那种“天下无事,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 秘演隐于浮屠”的奇男子B33。这些出家人或各有隐衷,或各有志向,但韩愈往往不 加分析地一 见到有才情的僧人,便劝其还俗。实际上这最多也只是一种良好的愿望而已,因为韩愈不可 能改变这些人的社会地位和他们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思想。 韩愈的这种想法和做法,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主观脱离客观,理论脱离实际”,因此必 然要处处碰壁,乃至归于失败,贾岛是如此,澄观、灵师、惠师等也都是如此。 

  灵师、惠师、颖师、文畅、秀禅、高闲、令纵、诫盈这些都是韩愈“反复惜其才调”的和尚 ,该属于“修行”一类。他们大都有一技之长或与众不同的行状,如灵师擅围棋,惠师爱山 水,颖师善弹琴,文畅喜文章,秀禅嗜钓鱼,高闲工书法,等等;而且,这些僧徒也大多注 重自身的修养,品高行洁,因而受到韩愈的赏识和敬重。 

  另有一类出家人,意在“修福”,并没有什么德行,也不见得有什么专长,他们与韩愈的交 往,实为趋炎附势,其代表人物就是韩诗中提到的文约和广宣。 

  文约“市井生而云鹤性”B34,“去荤为浮屠”后,仍孜孜于名利。韩愈于是“振威 一喝”:“汝既出家还扰扰,何人更得死前休!”真令文约“三日耳聋”B35。 

  广宣则更卑馋,方世举《国史补》提到这样一件事:韦相贯之为尚书右丞入内,僧广宣赞门曰:“窃闻阁下不久拜相。”贯之叱曰:“安得此不轨之言!”命纸草奏,僧恐惧走出。可见广宣属于奔走于公卿之门的趋炎小人,韩愈为广宣写诗,其诗题干脆将其劣行点出:《广宣上人频见过》。对于这种人,韩愈反而劝其闭门学道:“学道穷年何所得?吟诗竟日未能回。”可见韩愈对这类以“修福”为目的而又自己寻上门来的出家人,是“不足与言,而方且厌厌矣”B36。 

  以上初步分析了韩愈与三类出家人交往的一些情况,我们可以看出,韩愈对僧侣是憎爱分明的,在交友的情分上,也是有亲疏厚薄之别的。但总的看来,凡他中意的僧侣,他们之间都达到了“举杯畅饮,谈诗论文、脱略形迹的地步”,因此,“不仅仅限于一般的交游” B37。那么,在这些交往中,是否韩愈的思想会受到一些影响呢?这就是上面提到的需要作进一步分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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